甲午之战以后,我们家里有些革新的思想渐渐具体化了。我七岁时我父亲就到湖南去办一个时务学校,这个学校虽然办得不久,可是办的人和出的人才,都在中国革命史上占重要的地位的。校长(那时叫督办)是熊希龄,后来做民国的国务总理、财政总长;总务长是我父亲,并兼测量教员;中文教师是梁启超,中国大著作家,以后是交通部长,又是进步党的主脑;英文教授是李一琴,以后汉阳铁厂总办,所以我父亲以后做大冶矿务局协办就是从他那儿去的。学生中,唐才常及十四个在武昌起义前革命殉难的在内。还有范源濂,后来做教育总长;蔡锷是云南起义反袁主要人物;蒋百里,后来做陆军大学校长,等等。出了这样多的人才,并且都是民国以来好的官员,可惜都是早死了。这个学校因革命嫌疑只开了两年多就被封了,校长下了狱,其余解散了,我父亲就回家赋闲。
可是不久又出了更大的事情。在西历一八九八年,我那时九岁,有一天夏天晚上,祖父和叔叔慌慌张张到后进来,叫我母亲他们给小孩都带出去,从后门到隔两家的米店内去躲躲,说要有兵来围家里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后才听他们说因为北京光绪皇帝维新未成,太后出来摄政,把皇帝软禁在团城,给提议维新的人捕杀了好些。被害的所谓“六君子”中谭嗣同是跟我祖父学佛的,受职时还有报单贴在我家大门口写的“受业门生”。大伯也在北京那儿,是被捕了是被杀了也不知道。现在南京派兵来搜我家里有没有犯嫌疑的宣传品。幸祖父久有学佛之名,而地方官多半是有交情的。其时卫戍总司令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先来通了消息,以后再来搜,所以什么都没有搜到就完事了。以后家中人心惶惶的好久,一直等到后来才知道,谭嗣同在第一天晚上就知道有变,叫大伯到天津办一样事,并对大伯说:“若是有什么事,你不要顾一切,回南京侍奉老师去,我们是身受皇恩不得不报,你不必贴在里面,对老师说西方再见了。”大伯初不肯走,他再三说你死无名,万一不变你再回来。所以大伯到天津只一天,谭就被杀了。大伯又偷回北京,叫谭的下人设法收了尸才南下。这就是所谓戊戌政变。
可是在南京家里等消息一天一天的越等越心焦,也不知道消息到了是好是坏。又不能写信打电报问,就只好等。我呢,我那坏脾气专制的大伯变成了再好没有的慈父了。我就只盼望有个机会告诉他我一向对他多么不乖!
半个月过去了。
…………
等到一家子哭哭啼啼的重见了面,等到声音稍为静一点下来,听得清谁说什么了,祖父就对大伯说:“我有件事情交给你做。我在延龄巷那块买了二十一亩地,预备造新房子住,你要不要给我们监工?”因为祖父知道大伯在家里是闲不住的,所以就打算拿他造炮台的本事应用在造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