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改革家(1)

我样样事总喜欢革新,我虽然没做过国民党党员,可是我们一家人和革命的关系很深。我后来到了够岁数的时候还加入了国民党前身的同盟会(不是我自己加入的,是林贯虹弟兄在日本给我加入的)。我祖父根本就不是大清帝国的一个忠实的老百姓,所以他一生不愿考科举或做官,以后出洋回来保举也不愿接受。他除了因为感情生活上失望以外(参看第十六章),他的革命思想也是他出洋回来不做官的一个理由。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差不多七岁的时候,祖父和父亲站在槅子门边谈英国的宪法和人权的事。我一点不懂,惟说到人民有权选举等等事,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其实我也不知是什么,不过我一小就觉得什么事可以由我做点主总是好的。只要别人叫我做什么,我总问为什么你要我做这个做那个呢?)我就在旁边问什么叫人民有权?权是什么?父亲回我:“又多嘴了,没有规矩!”说完了笑笑。因为那时中国家庭规矩,长辈说话小孩子们不能插嘴的,不管是非好奇也不能问的,须等说完以后,才可以小声问一下。若是长辈不愿解说就完了,也不能再追问。但是我的祖父和父亲是非常讲新法的人,我本人自己又是一小惯得不得了,所以问时父亲常解说给我听,祖父更喜欢人多问,所以养成我“打破沙锅问到底,还问沙锅怎么起”的习惯来了。父亲骂我多嘴是照规矩,笑笑是表示以后再告诉我,免我失望,这样子把我越惯越没规矩。所以我到今天也学不会外国开会式的交际谈话,非得等一个人一串话说完了你才能说,等轮到我说时我早把我要说的话忘记了。并且碰到个贫嘴的人,你不打他的岔怎么止得住他呢?

可是我的话又说岔了。我刚才是说问祖父民权是怎么回事。祖父就说“来!我告诉你。”就大略说了几句,说:“英国虽然是有皇帝的国家,可是有个宪法,什么叫宪法你现在不懂。人民有权就是百姓可以选举代表,代表可以投票,就是国家的行政事,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可以管着政府做不做。”我就问祖父:“你们现在有没有权?”堂叔和一个表兄在旁边说:“快不要说了,回头要杀头的。”我也莫名其妙问这些事为什么要杀头,就恨恨地回堂叔:“你用人权来干涉我吗?”祖父和父亲都不准我们再谈了。

到晚上我又问父亲,父亲大略说一点。我问是不是我有权定我自己要不要的事,父亲说:“第一,人有了权不能就定自己要不要,先要看事情对不对才能说要不要。你现在还小,一切的事的是非还没有知道清楚,不能先问有权对不对的。等到有了学问,知道世界的大事了,才能要权和用权呢。第一要多读书知道古时事,要进学堂同到外面去,每事都注意和细心研究现代事,有了学问和经验,才能用自己的权去断定事呢。就是外国人也要到二十一岁以后,才能实行他的权力。”父亲说完了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惜你的情形很难懂。”我还想再问,我母亲就很生气地对父亲说:“你又跟她乱说了,她回头到处乱说还闹出大事来呢。”因此以后我总觉得遇到什么事我要自己将来可以定的,我都记下来。退婚的根子大约就是这样种下来的。我觉得这是我自己一身的事,不与别人有一点相干,我总可以做主了吧,没有想到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一个极大的革命。

我一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怕鬼。有一天又和大家争论些什么,我二哥也在旁边,就说:“三妹妹,你什么都能干,为什么只怕鬼?”因为我一小就怕鬼,在白天我什么都敢做,一到了晚上,我总要给背靠着人的。中国那时也没有电灯和煤气灯、洋油灯等等,每一间房子里只用一盏菜油灯,一根灯草。我因害怕,我母亲总点两根灯草,就亮一点。所以弟兄姊妹们恨我的时候总拿鬼来吓我,现在二哥又看见我当面和祖父、父亲高谈阔论的,在中国规矩在做小孩时候能和长辈说话,觉得是有面子的不得了了,所以插这句,打击我一下。但是我正在起劲的时候,被二哥这样一激,我就说:“你不要以为鬼可以制我,我给我额壳头上向上抹三下,鬼就不敢惹我了。”(这是三哥告诉我的法子,平日我虽不信,可是这个时候急于要回答二哥,所以就说出来了。)二哥说好,你敢今天晚上从后层跑到大厅背后,我明天请你吃一个卤鸭腿(南京的特产)。我当时虽然不在乎吃,可是赌气是不能输的,所以我就一口答应了。祖父、父亲不准,我们也不睬。到了八点钟(我还忘了提一样事,我家有钟也算是中国人家很早的),我和二哥、三哥三个人站在后进,五叔站在大厅后等着,三哥叫一二三我就起头往前跑,并且用两个手抱着头。跑着跑着,背后总觉得有声音,我想那是心理作用。一连七进堂屋跑到头,我一头一身都是汗,五叔接着我哈哈大笑,说算你赢了。二哥三哥也接着来了,也笑得不得了。我说我赢了有什么好笑呢。三哥到我背后给我的大辫子拿过来给我看。原来三个人站在后进暗地的时候二哥叫口号时,他用了一块干荷叶拴在我的辫绳子上,所以一走起来背后有响声音。我因跑累了,也没有气力和他们吵了,可是以后姨姨、母亲知道了大骂他们。我从此以后胆子大的不得了,什么都不怕了—一直到现在若是家里晚上有响声我们去查看,我总是跑在元任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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