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匡山上一片石;方圆数十丈,遍生绿苔,分寸无间,曾经忽然出现了刮刻诗句,字如斗大,迤逦歪斜;是李白手笔: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这首诗刻在巨石的苔衣上,字迹呈阴文,经历几度春秋。直到那一场绵延数日的大醉,李白使酒乘兴,将之践踏、刓剔,以至于剥除殆尽。可是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偏偏留下了末联出句的末字,一个镂空的“去”字。
绵州刺史李颙在李白出蜀之后不久辞官,归里之前轻装简从,绕道大匡山探望赵蕤,可是子云宅周遭数里之内,阒无人迹。他只能猜想:神仙必是采药去了。此去或恐不只三五日,他却不能等。那么,此生此人,也就不得再见了。
既然不忍遽去,只能尽意勾留,李颙在相如台前后徘徊了好几个时辰。他从后园棚篱之外、赵蕤和月娘亲手开辟的小径一路走进山深三五里之遥,彼处有一涧,为此山号称天水的瀑布分流,由于坡势较缓,每隔几十丈远,淙泉渊渟蓄积,塘潭叠见,中有无数游鱼,在十分清澈的浅水中往返。
也因为无所事事,李颙看着看着,便随意跟着一鱼的游踪,信步而去,不料却发现这鱼绕潭数过之后,竟从侧旁一渠逆反着较缓的水势,直往上游而去,他也就移步回头,察看那渠—其侧底皆有枕木片石堆砌,不像是水势穿凿生成。非徒如此,当他来到上游的另一小潭边,却见另有三五尾巨口细鳞之鱼,也从另一侧的湾渠中奋力上游—而这一渠与前者并无二致,也是人力铺凿出来的。
这一来他看明白了:在这前后数里之间,赵蕤利用平旷的地势,将一脉又一脉、一渟又一渟原本顺坡而下的山水,引而曲之,成了群鱼可以反复回游的缓沟,然则,养育繁殖,尽在其间。
“此局造化夥矣!”李颙惊诧之情难抑,忍不住乡音楚语出口,余声袅袅,在山壁间回荡。在这一刻,他举目环观,看群山众壑,林木葱茏,忽然有一种身在天地之外的茫然;像是发现了无比的奥秘—原来说什么九霄云外、神宫仙境,却可以是体察微物之生,设施工巧之具,为草木鸟兽虫鱼觅一栖息地而已。想到这里,随之而来的沮丧却更形剧烈—“堪叹某一世居官,不能偶识养生恤民之道如此,岂不愧煞?”这几句是他的诗集弁言,其下有句,可以说是李颙对自己立功而未成的一缕深憾:
观鱼知造化,访旧悟仙踪。公事从今了,通人几度逢?群官难遂道,丛菊半邻农。一楫桃源远,微吟愧李颙。
李颙将他的这一卷诗集分抄了三部,其中一部传家,一部留在绵州大明寺,一部送龙门香山寺。人问其故,他说:“治乱无常,犹如生死不测。一卷诗既承天命而作了,宜乎善保藏。寺庙清静地,寒门士子猬结者多,知音人或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