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 《中央日报》 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苏州人同扬州人都爱吃茶,但同福建人吃茶又两样,福建人的吃茶以小壶小杯慢品,苏扬人则不然,扬州人有句土话:“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皮包水是指吃茶,水包皮是指洗澡。皮包水当然是大量的饮茶了。苏州的吃茶大多是在下午三四点时,但也有从早到晚,从浓茶变成白开水,那是最有闲的人或失业的人。
扬州最有名的茶苑是“富春”,富春有各种点心吃,点心中最出名的是油糕,远处常托人来带去。富春本来是卖花店,后来兼卖茶,现在反以卖茶为生,卖花为副业。无论外去的游客同本地人都爱在富春吃茶,三五成群,一壶茶,一笼点心,就可以把友谊建筑得稳固了。
苏州人吃茶比扬州人更多,吃茶的地方也多,当然第一要推吴苑,吴苑是大规模的,是苏州最典型的茶苑。那里有说书(苏州稍微大的茶馆都有说书的),每天下午二点,书场的人都挤不开,有一侧门上题“吴苑深处”,这四字最切不过,初进吴苑真不知有多深多大。摆桌子摆得也不规律,各人爱在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你曾想不到走廊处有个桌子,黑黑的角落里也有个桌子。到了国家有事,那儿就变一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见了总是问:“今天去过吴苑没有?听到什么没有?”吴苑各界人员都有,教员,店员,绅士,律师,书画家,曲家,诗人,无一不备,若是太平时节,国事没甚好谈,就谈谈王家如何兴家,张家如何败家,或顾家的小姐嫁给汪家,潘家又同贝家是隔代的表亲。凡此不干己事者,谈得津津有味,甚至为人家出轮下东道,明日请松鹤楼喝酒。还有一种人,专旁独个儿坐在一旁,成天的抽烟卷吃茶,听别人闲话,自己再也不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真叫人担心他会变成大思想家,可是并不,他会从中年坐到老年,虽有意见,亦宝血藏之,不肯轻露出来,毕竟是听别人的谈话以终其年。
苏州除去吴苑是个有价值茶苑,还有专贩卖各种名茶的汪瑞裕,亦不可抹杀它,那里共有四层楼,第一层是店面,二三层都是吃茶的地方,物以类聚之说由此可得而知云,二楼是商人吃茶的地方,三楼是教育家,四楼是“一九”曲社每天包一整上午。一切团体都是在无形中形成的,一位小学校长或中学教员决不会走上二楼或四楼去。靠近齐门有一拙政园,是八旗会馆,那里有一个三面临水的小轩,名曰“南轩”,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有一般吃茶的,都是自备藤椅放在里面,因为那是个没有家具的荒园。断井颓垣,亦别有风味,到了夏天荷花开时,还有一两个游人,若春秋冬三季,决无闲人来往。这般吃茶的人,我们就叫他们“南轩的一般人,”他们大多会唱昆曲。笛师有两个一月轮流十几次。这般人是律师同教员。
在吃茶的集会中,他们无形中分了许多派别,亦无形成了许多团体。
若把他们的闲谈都记录下来,当比六朝的清谈更有趣味,因为社会文化复杂了,他们谈话的趣味亦随之复杂了。也许在他们的闲谈中听到许多不可多得的事,不敢说至理名言,但采风问俗者,吃茶所在不可不去走走。那是大众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