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飞力(Philip A. Kuhn)《盗魂者:1768年的中国妖术恐怖》(Soulstealers: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讲的是清代江南发生的剪发盗魂案。也许,他先看过江绍原在1928年写的《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我在读孔飞力的书时,总是想到这部书。同样讲剪发习俗,我看到的还有高国藩《中国民俗探微》,这本书用的是敦煌资料,专门列了《头发巫术》和《指甲巫术》两章,内容比江绍原的还要丰富。
可是,孔飞力用力处与他们不同,虽然他也很仔细地讨论了剪发风俗。比如,在第一章中他提到“地方上妖术迷信风行”,并举例说“盗魂”就是其中之一。这是相信从身体上分离出来的某种存在物如男子的辫发,加上“插入土地的写着死者姓名的木牌”可以咒人、“用迷药迷之,并剪其头发,最终可以使其人死去”。但是他注意的是,有地位的官僚如何看这种现象呢?“有三种可能,一是盗魂巫术只不过是谎言,并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二是虽然有这种犯罪剪人辫发,将受害者姓名置于桥头的坏人,但这种行为只是单纯的迷信,三是相信其不仅是妖术,有事实上的效力,而且可以获得这种能力。”
从这里,他开始进入政治与社会的分析,读孔飞力的这部书,觉得他似乎并不只是关心“剪发盗魂”这种妖术本身,他在书中反复追问的是,对于1768年由于“盗魂”而引发的社会动乱应该如何理解,“这一事件波及范围有一两个省,其引起的震撼从农村到朝廷,这些征象出现在号称繁荣的时代,究竟是对未来的警示,还是只是提醒人们注意近代的妖术”?显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妖术引起的政治性反应上,他通过这样一桩奇特的案件所引起的政治恐慌,皮里阳秋地描述着地方官员对中央的阳奉阴违,以及皇帝借用这一事件对地方官吏的整肃和箝制。比如,在第九章中他分析涉及这一危机中的大量文件,他说他看见的是“两重映像”,在这些文件的正面,“清晰地映射出来的镜像之一,是社会上每天在清查妖术”,但是在镜子背后,却更多地显现出“文件的撰写者与阅读者之间的关系”,在正面看到的是作为制度、机构的中国,但是在背面看到的是作为文化、系统的中国。在正面这个中国,是一个由征收赋税、维护秩序、执行征伐等等设立的政府,而在背面的这个中国,才是一个“在金字塔式的等级社会秩序中,由有声望、有权力,拥有稳定职位和晋升渠道的人们的关系构成的官僚主义的独裁制度”。而整个的“剪发盗魂案”就被他放置在这样一种阅读背景中,成了透视晚期中国帝制社会的一个文本,所以他说“关于某个事件的各种文书,不仅与征税报告、叛乱紧急通报等等一样,叙述和记载着客观事实,同时它还反映着撰写者的政治性需要,阅读者必须这样阅读才可以理解”。
因此,1786年的“剪发盗魂”事件,便被孔飞力放置在中国近代的社会变迁线索中,透过这一案件,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民俗的现象,甚至不是一个民众思想史的现象,而是中国政治结构何以面对近代的历史问题,在这一案件的审理中映射出来的种种中国社会症结,似乎表明了中国历史的迂曲和艰难。
(1998年2月19日、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