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影印本,1991)。这部书不仅文笔清晰,而且结构很完整。第一部分“以前关于地方氏族或望族的作品”,宛如一篇研究史或学术史概说;第二部分“此种作品的评论”,谈及氏族谱牒记载血缘而忽略婚姻的缺陷,说明自己的方法,这是方法论的一节;第三部分“本篇的资料由来与作法”,是理论与文献的说明;第四部分是“嘉兴的望族”,则是本书的中心,占了五分之四以上篇幅;第五部分是“余论”,其实是结论;最后附上“参看作品”。几乎是一份极标准的学位论文,如果现在的硕士可以这样写论文,就很可以放心了。老辈人学问的规范、文字的清通和论理的明晰,真是有不可及处。
在我看来,潘书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世家”意义的阐发,其“余论”部分说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不确的,因为嘉兴望族有长达二十一世者,平均则为七八代,每代二十六年。他指出的历史现象中有两点十分值得深思,一是传统中国中,血缘网络往往是人才产生的渊薮,二是望族兴衰的原因之一在于遗传和教育,而原因之二在于移徙、婚姻和寿夭等因素。
需要讨论的是,文化品味的高下、学术修养的厚薄、道德精神的强弱,是否也需要这种遗传加上教育,并且保证望族延续的社会秩序条件?近百年来社会动荡、血缘解纽、阶层流动、人口迁徙,加上政治意识形态对于上流社会的摧毁和打压,快餐文化和流行时尚占据主流,已经使望族如初盛唐之贵族一样逐渐消失,需要几代的修养和文化亦不能积累。潘氏在全书之末提到,江浙大族之多,“实际上还是因为这一带在历史期内太平的日子比较多些,而并不因为大族中的人物有过甚么特别的自觉的努力”(136—137页),他似乎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门第和阶级决定论。
(1995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