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
光绪二十三年(1898)十二月初四,孙氏读《天演论》,突然悟到“世儒多以欲属人,而理属天,彼独以欲属天,而理属人”,觉得这是中西一大分别,中国崇尚“天理”,却不知道“天理”其实是“人”想出来的,倒是“人欲”却是“天”生的。但是,这个道理百年前的戴震不就说过了么?
倒是他对常识的怀疑,使他注意到经典之外的资源。那个时候的人,受到时代巨变的刺激,便常常走出经典,不再局限于读科举所需之书,中国、欧洲和印度的各种知识在头脑中搅成一团,无形中形成互相比较和诠释。比如他觉得,“天演说”始于额拉吉来达,嗣于德谟吉拉图,中变于斯多噶,便说额拉“为欧人智学之祖,大旨以变言物,故谓万物有已过、未来而无现在,与中土《易》理合。《易》言既济,即额拉之已过、未来也”,而德谟“生于春秋定、哀间,以富人子游学……在古人中最先创莫破微尘之说者,近代化学宗之”,特别是斯多噶,他想到了印度,“始创为造物主宰,以为无不知,无不能,盖近婆罗门八明之论,而额拉氏所未言者也”(156页)。
他好读佛教尤其是相宗之书,如《百法明门论》、《唯识三十论》、《相宗八要》、《八识规矩》等等,而且还好从佛教联想到《天演论》等西书,从西学联想到佛学。这一风气可能影响了不少人,比如初七这一天,他和章太炎一道聊天,就说到西方人说蚊生水中,应当就是“水中微生物所变,故谓化生”,而不是所谓卵生或湿生。他引了《楞严经》所谓“湿以合感,化以离应”,说“离者即以此化彼之谓也,合者当为两种质相配而成”。他觉得,西学与佛学都注意到了观察生物变化,所以,他反过来批评宋儒“讲空理多,有空而无理,然亦能妙绪环起者,不过善绘其空之状态而已,反近于词章”(157页)。光绪二十八年(1902)三月十三日,他又在日记里面说,男女媾精“精中有微生物曰精虫,此近日全体学大明,为人所恒言”,就想到佛书中早就有类似的内容,“《大论》云:身内欲虫,人和合时,男虫白精如泪而出,女茶赤精如吐而出”,觉得佛教不仅和西学相通,甚至比西洋人更先知先觉(503页)。
新知识进入异域,常常首先是好奇的道听途说,然后是在自家仓库里找东西解释,郢书燕说导致对传统知识的瓦解,接着则是原教旨式的追根究底,最后仍然回到所谓“创造性或歪曲性的再理解”,这是否是一种规律?
(1995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