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读泽田瑞穗《地狱变》(修订本,平河出版社,1991)、《中国の庶民文艺—歌谣、说唱、演剧》(东方书店,1986)、《中国の咒法》(修订本,平河出版社,1984,1992)以及《中国の民间信仰》(工作舍,1992)四种。
这是夏天赴京都大学访问时买回来的,一直没有时间细看。日本学术界对于中国民间生活现状的调查以及民间文艺资料的收集,一直相当用心,不仅有各种汉学家在中国的旅行记录,还有很多特意来调查,如常盘大定、小柳司气太对佛教道教史迹的“踏查”(日本人不用“调查”而用“踏查”这个词,郢书燕说的话,倒是突出了田野调查需要亲自走到的意思)。以前曾经看日本鸟居龙藏在晚清贵州的调查报告,其详细和深入,就让我这个在贵州生活十七年的人相当吃惊,至于满铁调查所后来在华北的各种大规模社会调查,就更不用说了。所谓研究“活着的中国”这一口号背后,当然有复杂的政治动机,但是无意中也改变着日本中国学传统的方法和风气。
我所感兴趣的是,在泽田瑞穗的书中有很多“活着的中国”和“藏着的历史”。如《地狱变》中讲地狱传说与泰山信仰,《中国の咒法》中讲“见鬼”、“诅咒”、“蛊毒”、“杂卜”、“厌胜”,特别是《中国の民间信仰》中讲的“杀人祭鬼”和《中国の庶民文艺》中讲的清代民间歌谣。所谓“杀人祭鬼”是宋代中国很流行的习俗,它让人想到,这么文明的表面下,何以有这样野蛮的风气?而清代歌谣中的《绣荷包》、《寡妇上坟》、《小郎儿曲》,何以流传至今仍有人喜欢?所谓“宗教研究”之“三重证据”,一直有人讲,却很少有人做或者很少有人做得好。所谓“三重”,一是考古材料,今天考古材料已经很多,考古学家的解释也很多,但考古学界比较重视早期,至少也得汉以前,而做宗教史的又常常把考古界的研究当作“行外”的东西,充其量是“参考消息”;二是文献,这当然是最普通的研究方法,日本和中国学者在宗教研究中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方面,这不必说;三是民俗调查,日本人接受西洋人的人类学民俗学方法比中国快,收集资料也因为有钱而更多。
泽田氏的研究在这三方面均可看,中国宗教研究常注重“史”,但一说到“史”,总是容易进入书斋学院而忽略田野乡村。其实,当年顾颉刚做“孟姜女”、“妙峰山”,已经开了风气,只是后来未成为潮流。我曾在傅斯年图书馆看到那里所藏的民俗材料,但不知为什么,在历史语言所主导的史学主流里,这些东西似乎不很有地位,尽管早就有人提倡“走向田野”。
(199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