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知识分子传统(2)

爱德华·萨义德在BBC电台的里斯讲座上讲,纯属个人或纯属公众的知识分子都不存在,只要你用文字表达,就意味着进入公众视野。兴趣广泛而优雅的萨义德得出了自由的知识分子定义:“知识分子是以代表艺术为业的个人,不管那是演说、写作、教学或上电视。”约瑟夫·康拉德将文学创造比作黑暗中的救援工作,作家将人们从无意识的黑暗状态中拯救出来。而在班达、雅克比与萨义德心目中,知识分子则一直在打破日常生活的平庸与乏味,他们的武器是强烈的好奇心,而敌人则是一切循规蹈矩与面目可憎的重复,他们力图赋予暗淡的现实生活以意义。

让我们回到哈耶克与波斯纳的嘲讽,我承认他们的批评都有道理,他们厌恶的是那些未经过思考便盲从既有观念的应声筒。但是,他们的偏激(尤其是波斯纳)妨碍了他们看到更深的危机,知识分子的真正陷阱是沦入过度专业化与技术化的陷阱,失去了对更广阔世界的好奇心。他们不是过度传播新观念,而是对新观念浑然不觉。况且,我们不应要求每一位活跃思考的知识分子都作出正确的判断,他们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持不停地思考。

当这场争论跳跃到中国的语境时,我们则面临更加复杂的状况。长期以来,我们将知识分子的角色混同于各种类型的技术专家、工程师、医生或是社会学教授,只要他们占有专业知识、受过大学教育,他们就是知识分子。但同时我也要承认,将知识分子这一角色过于理想化同样是个错误,一些中国学者顽固地将之塑造成类似索尔仁尼琴那样的异议分子,他们只强调知识分子批判性的一面,却忽略了批判本身并非目的,而当为了批判而批判时,批判本身就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它失去了知识分子最珍贵的思考与创造精神。

作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成长并成熟起来的中国青年来说,他们经历了一个知识分子气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是怎样度过大学时代的——那些陈旧的教材和日复一日被转述的陈腐的知识。我甚至可以不无粗暴地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国大学生其实从未接触过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我们被教会背诵、服从、考试,而缺乏奇思异想的能力。更多的知识匠人代替了知识分子,他们无力对变化的外部世界做出反应。在转型期必然出现的价值混乱中,我们听不到他们清晰有力的声音。

“大学不再像过去那样受人青睐。”伦敦经济学院院长安东尼·吉登斯说,大学不再是知识生产的唯一中心,它拥有越来越多的竞争对手,它们是思想库、研究代理商、调查代理商、管理咨询公司和媒体公司等等。而在令拉塞尔·雅可比憧憬不已的美国知识分子的黄金年代中,很多杰出知识分子是为《时代》、《新共和》这样的杂志工作,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认为学院工作会束缚他们的创造力。而在中国,更尴尬的是,当我们的大学仍未拥有(或恢复)它的知识中心的地位时,类似思想库、媒体这样的竞争对手也未成熟。思维上的普遍混乱与平庸状态,不断提醒人们,整个社会是多么需要知识分子与他们所代表的气质。或许,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还拥有李泽厚、刘再复,拥有“走向未来丛书”,鼓舞了社会最活跃的阶层更广泛地参与知识或公共事务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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