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恐怖主义与刑讯的故事(4)

1985年,仍在流亡中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又针对暴力路线问题进行了一场激辩。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改革(Perestroika)尚无眉目,因此我们当时所遭遇的难处与国际情势无关。柏林围墙倒塌也是几年之后才发生的事情。我们当时在赞比亚的一座叫做喀维(Kabwe)的小镇开会,并获得赞比亚军队的保护,以防南非的特遣队跑来把我们全部炸死。会议非常地严肃,真的非常严肃。我特别记得那场会议讨论到的三个主题。第一个是关于我们的反抗运动可以采用哪些手段和策略。我还记得萨巴塔·达林迪耶博(Sabata Dalindyebo)国王的发言,他是东开普省传统上的君主,非常爱国,拒绝成为南非国民党政府的傀儡,因此被迫流亡。我曾在莫桑比克款待他和他的家人,还在去海边时借给他我的泳衣—我之前从没将泳裤借给一位国王过!他在会议上的发言,讲的是我们该如何增强我们的反抗,推翻种族隔离。他用科萨语(isiXhasa)[4]发言,因此我们这一小群文化上落伍的听众因为无法听懂而需要口译的协助。(非洲人需要懂英语—压迫者的语言,但压迫者却不用懂多数人所使用的语言。)他用非常生动的方式对我们演说,而听众都被逗得发笑;当我们在五分钟之后听到口译的内容后,我们也笑了。这是他说的故事:“两个男人用棍子在打架,打得不可开交。两人都非常生气,而他们的妻子在一旁鼓噪。甲男的妻子对他吼道:‘我的夫君啊,你是怎么回事?你比对方强壮那么多,也更会打架,但他却要打赢你了?你会输是因为你只用一只手拿棍子,而另一只手却完全无用,因为你像个傻子一样拿块毯子遮掩你的裸体。快把那块笨毯子丢了,不要再管你是裸体,然后用你的双手来和他打!’”听到这边大伙儿都笑了;而当我五分钟后听到英文口译时,我也忍俊不禁。

他所说的,是指我们因为怕被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以至于不必要地限制了自己反击的能力。有些与会者在走廊上彼此低语,说到白人只有在流着泪埋葬自己的儿女时,才有可能明白非洲人民所承受的苦难。但会堂中的与会者以极富非洲风度的方式对这番发言报以温和的笑声,仿佛是说,我们懂你的意思,我们听进了你的故事,这故事相当有说服力而我们对你愿意和我们分享它感到非常敬佩,但是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宗旨。接着,大家便跳到下一个议题。若是我来响应,我可能会跳起来说:“国王同志(我们平常都这样称呼他),非洲人国民大会长久以来的原则是反对恐怖主义,它背后的意识形态我们不能接受,原因在于这样、这样、那样。”非洲风度相较之下更加内敛,也少了许多冲突和摩擦。而会议的结果清楚明白地否决了任何要求我们使用恐怖主义手段的提议,坚持了我们长久一贯的原则。

会议所处理的第二个主要问题与我直接有关。此前当我在莫桑比克担任司法部的研究部门主持人时,奥利弗·坦博邀我前去和他谈“一桩要务”,在卢萨卡(Lusaka),是非洲人国民大会那时的总部所在地。我很好奇那桩“要务”是什么。最后我抵达他小小的办公室。他先问了我的健康、我的家人、我在莫桑比克的工作,以及该国的政治情势。我记得一件让我感到很有趣的事情,就是这位当代世界最重要的一名领袖人物竟然一边和我谈话,一边将报纸卷起来打苍蝇。我们终于切入重点。“我们现在有个状况,”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敏捷的一击拍去一只苍蝇,“我们俘虏了几个人,我们相信他们是奉南非政府之命而来的,企图消灭我们组织。但我们目前没有任何规范去规定如何对待俘虏。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组织宪章只有规定年会、干部选举和政策等等。但对我们该如何处置落入我们手上的人员则未置一词。我们目前不确定该如何填补这个漏洞。”他顿了顿,扫去另一只苍蝇,并以其温文儒雅且深富律师风度的方式补充说道:“我很确定要订出一套妥善的规范并不容易。”而我则信心满满地回说:“这也不至于太过困难……国际公约对此讲得相当明白:不可刑讯,不可采取非人道、屈辱人性尊严的处置。”他看着我并缓缓地说:“我们对俘虏用刑”,面色严峻。我简直不敢相信。非洲人国民大会可是为了争取自由而奋斗的团体,居然对俘虏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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