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第一次被囚禁时,我想着,如果我有机会成为一名位高权重的官员,我绝不可以对任何人做出这种事情。当你软弱无力的时候,你会试着想象当自己和那些羞辱你的人一样掌权时,会如何表现。什么是你所能施展的最大权力?你想到的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过于卑微渺小,以至于翻转这个权力关系对你来说根本不可能、根本无法想象。情感上,更有可能对自己说的是,不管我怎样身受重创,我还是比他们优越—我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比他们更高尚,我的信仰深度为他们无法企及,我才是真正的人类,我为正义而战、我为自由奋斗,我永远不会变成他们那种样子。某种程度上,慈悲为怀的信念,而非残忍的以暴制暴,赋予我一种道德上的胜利,让我能够坚强地走下去。数年后,当我在记录我被汽车炸弹攻击并失去一只手臂的经验时,我发现我不断重复的一个句子是“这将是我温柔的复仇”:如果在我的汽车上埋置炸弹的凶手,在莫桑比克的法庭上被起诉但却因证据不足而获得释放—我写道—这将是我温柔的复仇,因为我们将生活在法治之下。让所有南非人民都获得自由,远比将单独监禁与酷刑折磨施加于那些曾如此对我们的人身上,更属有力的复仇。以牙还牙意味着,我们将变成他们的同类,变成帮派分子、骗子和暴徒。虽然是为了更加高尚的目的没错,但最后我们就会和他们沦为一丘之貉,只比他们更加有权力而已。我们的灵魂会像他们的灵魂,而我们的凶残也将和他们的凶残无所区别。
最荒唐、最离谱的是,我们明明极力反对恐怖主义,却被当成恐怖分子来处罚。从1960年代晚期到1970年代早期,到处都是“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帝国主义、斯大林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只有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没有落入这种主义的窠臼。而其中一种因为与我们的理念背道而驰而被我们摒弃的“主义”,就是恐怖主义。以暴力还诸种族隔离所施加的暴力,它就是不对。恐怖主义采取一种会伤及无辜的暴力手段,加害于所有恰好身在特定团体、种族、社群之中的平民百姓。这是完全欠缺政治理性的,并完全与我们的理念对立。我们对抗的目标是一套白种人至上的体制,而不是对抗一个种族。而此宗旨在我们的讲台和文献上不断三令五申,我不会说它是陈腔滥调,但确实是不厌其烦地被反复宣讲,仿佛成为我们的抵抗运动的某种祷文。长年以来,我们笃信非暴力路线。这一部分是为了避免发生种族间的流血冲突,这很可能会造成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建筑物你可以毁掉又重建,而一旦受创的是心灵,悲愤怨怼将世代相传,难以平息复原。因此当所有的和平示威都被禁止而我们的运动最终走向武装反抗时,我们仍不考虑任何形式的恐怖主义。
因此,尽管当时世界各地的运动都纷纷制造轰动的劫机事件以引人注目,而许多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年轻成员都在质问,为何我们的运动领袖不效法相似的做法,但我们的领袖始终表达坚决的否定。不只是因为我们的代理主席奥利弗·坦博(Oliver Tambo)也会搭飞机旅行,或其他乘客中也会有支持我们使命的人。也不只是因为,这会让我们这场分明是光明正大的奋斗,这一场对抗种族隔离、对抗制度化的种族主义的抗争,被当成仅仅是两个敌对种族为了权力和苟活所展开的斗争。一个让我们念兹在兹、不敢或忘的大问题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不是某个种族,也不是特定的群体,违背正义的体制才是我们的仇敌。当我们以暴力来挑战这个违背正义的体制时,针对的对象一定是这个体制的实际权力和宰制结构,而非平民百姓。而我确信,使奥利弗·坦博和其他非洲人国民大会领袖严加摈弃恐怖主义的深层理由是,他们不愿意我们也滋生出恐怖分子式的灵魂。恐怖主义对那些奉行它的人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你如何能自诩为自由斗士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呢?我相信这是我们的基本道德原则,有时会明白宣示,有时则是每个人心底的默契。而此人道精神不仅没有让我们变得不堪一击,反而还让我们越战越勇。它在非洲人国民大会之中构成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我们团结起来,使我们得以一路挨过流亡海外的三十年,未曾经历剧烈的纷争或分裂。相较之下,当时其他的海外反抗运动几乎都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