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6)

谷本先生担心家人和教堂的安全,沿最近的古井高速公路往那儿跑。他是路上唯一一个往市区方向前行的人。他遇到成百上千的逃难者,每个人看起来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一些人的眉毛烧没了。一些人因为疼痛抬着胳膊,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还有人边走边吐。很多人都赤身裸体,或者身上就披着几块衣服碎片。灼烧在一些裸尸上留下了汗衫肩带或裤子背带的印记,在一些女人的皮肤上(因为白色衣服反射爆炸产生的热量,而黑色衣服吸收热量并把它传导到皮肤上)留下的是她们身上和服花纹的印记。尽管很多人自己受了伤,但仍在帮助伤势更重的亲人。几乎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声不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古井桥和观音桥,谷本先生一路跑来,离市中心越来越近。这一路上,他看到所有的房屋都倒了,好多还已经起火。树木光秃秃的,树干已经烧焦。他试着从几个方向穿过这片废墟,但大火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从很多房屋的废墟下传来人们的呼救声,但没人伸出援手。那天,大部分幸存者只帮助他们的亲人或隔壁邻居,因为他们无心也无力承受更多的灾难。伤者蹒跚地走过这片废墟和废墟下的人,谷本先生跑着超过了他们。身为一个基督徒,他内心充满了对这些被埋在废墟下的人的同情,同时身为一个日本人,他对于自己没有受伤感到十分惭愧。他一边跑一边祈祷:“上帝保佑他们,把他们救离火海吧。”

谷本先生认为往左走可以绕开大火。他跑回了观音桥,沿着河走了一段路。他试了几次想要过街,但都被大火挡住。于是,他向最左边走,往横河火车站跑。这个火车站位于广岛市半圆形的城际铁路线上,他沿着铁轨走,直到遇见一辆起火的火车。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炸弹造成的破坏程度有多大。他决定往北跑两英里去郊外山脚下的祇园。他一路经过的都是被严重烧伤和划伤的人,因为惭愧,他在匆匆往右离开时对一些人说:“原谅我没有像你们一样受伤。”靠近祇园,他开始遇到去城市避难的农民,当他们看到他的时候,一些人惊讶道:“看!这人没有受伤。”到了祇园,他直接往太田川右岸冲过去,然后沿着河岸往下游跑,直到被大火阻挡。因为对岸没有着火,他脱掉衣服和鞋子就跳进了河里。到了河中央,那里的水流十分湍急,疲惫和恐惧终于袭来—他已经跑了将近七英里—再也游不动,只能随波漂流。他祈祷道:“上帝啊,请帮助我过河吧。如果我现在淹死的话,那我作为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又挣扎着游了一段路,终于到了下游的一处沙嘴。

谷本先生爬上岸,沿着河岸跑,直到跑到一座大型神社附近。那里的火势很大,当他向左准备绕过神社的时候,幸运地遇到了妻子。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谷本先生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没什么事可以让他大吃一惊。他没有拥抱妻子,只是说道:“啊,你没事。”她告诉他,她从牛田回到家的时候正好发生爆炸。她抱着孩子被埋在牧师住宅的废墟里。她讲了废墟如何把她压在下面,孩子是如何哭的。她看到一丝光亮,举起一只手臂一点一点地把洞口刨大。大约半小时后,她听到木头燃烧时爆裂的声音。当她终于把洞口挖得足够大时,她先把孩子拖出去,随后自己也爬了出来。她说她现在准备回牛田。谷本先生说他要去看一下教堂并照顾邻组的居民。于是,这对夫妇就这样既随意又茫然地分别了—和他们相遇时一样。

谷本先生为了避开大火走的路线,经过了作为紧急避难中心的东阅兵广场,那里现在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地上是一排排烧伤和流血的伤者。那些受到烧伤的伤员不断地呻吟着:“水,水!”谷本先生在附近的街上找到一个水盆,又在一个只剩框架的房子里找到一个还能出水的水龙头。他开始给那些伤者送水。当他给大概三十人送过水后,意识到自己已经逗留了太长时间。“抱歉,”他大声地对身边那些伸手向他要水喝的伤者说,“我还有很多人要照顾。”然后便跑掉了。他拿着水盆回到河边,跳到一处沙嘴上。在那里,他看到几百个因为伤重无法再前行的伤员,他们一看到一个能站起来且没有受伤的人,乞求声再次响起:“水,水,水。”谷本先生无法拒绝他们的请求,从河里取了一些水给他们喝—一个错误的行为,因为水又脏又咸。有两三艘小船载着伤员正从河对岸的浅野公园渡河过来,其中一艘靠岸后,谷本先生再次大声地道了歉,然后跳进了船。船把他送到了对岸的公园。在公园的灌木丛里,他找到了几个邻组的下属,他们根据先前的指示来到公园,也看到了很多熟人,其中就有克莱因佐格神父和其他天主教神父,但他没看到好朋友深井先生。“深井先生在哪里?”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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