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法洛斯既去,智者派色拉叙马霍斯(Thrasymachus)代之。色拉叙马霍斯登场,也经过细心布置。对祖传智慧与众神智慧的弃绝,意在告诉我们,世界已经迷路。道德权威不再济事,一切都陷入疑问,而问题没有明显的解答。对这样一个世界很危险的是对复杂问题叫卖简单答案的人,最危险的,则是自称以一个答案解决诸多困难问题的人。色拉叙马霍斯代表这两种危险。强者的利益就是正义,不正义稳赚不赔;牢记这一点,人生就挺单纯,你会畅行无阻,从来不必三思。色拉叙马霍斯被苏格拉底痛驳一顿。强者要你做一件事,而这事显然不合他们的利益,你怎么办?照他们的话做,对不对呢?色拉叙马霍斯巧辩说,统治者,作为统治者,是决不犯错的。数学家在犯错误的时候,我们不会叫他数学家,同理,统治者犯错的时候,就不叫统治者了。说到这里,苏格拉底迎头痛击。苏格拉底说明,一种技术,例如行医,是为了病人之益,不是为了图利行医的人而运用的。大夫与病人之间的关系是上对下的关系(大夫下命令),但大夫心中所存,是病人而非他自己有何好处。由此可知,技术是为了对它的对象有裨益而运用;统治是一种技术,因此其目的是被治者的好处,不是统治者的好处。所以,弱者的利益叫正义,不是强者的利益。色拉叙马霍斯不肯轻言放弃,后来才承认失败。不过,与克法洛斯不一样,他没有被打发,他被驯服之后,留在现场,但噤声至终。留克法洛斯而去色拉叙马霍斯,可能更有道理一点。色拉叙马霍斯不折不扣是柏拉图鄙视的那种伪哲学家。苏格拉底解决了他之后,他真的应该吹胡瞪眼怫然而去才对。克法洛斯应该留下来,倒不是为了亦步亦趋应答苏格拉底接下来的所有论证,而是在苏格拉底为年轻一辈阐述真正的正义时,在一旁点头烘衬,表示“然也,然也”。但实际的演出是克法洛斯退场,色拉叙马霍斯留下。
何以如此?答案可能在年纪。归根结底,苏格拉底在《理想国》提出的正义理论是一种克己理论。克法洛斯其人,七情六欲俱已销尽。克法洛斯向苏格拉底提到,老年好处多多,其中一个是不再活在情欲的专制底下,自由了。克法洛斯有此认识,就“老子不可教”了。他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克制。色拉叙马霍斯仍然精力充沛。我们必须假定他内心仍然有个值得克制的东西,苏格拉底鞭笞他,使他就范,意思是要告诉在场诸人,那东西是有办法置于控制之下的。色拉叙马霍斯在乎钱,不给他钱,他就拒绝告诉大家什么是正义。苏格拉底身无分文,在场诸人自愿合资代他出钱。这笔钱,色拉叙马霍斯也没有白拿。他的见解素有值得一听的名气,我们可以假定他在这样的讨论里向来颇能发挥所长。色拉叙马霍斯是世故之人。他自认特有知见,这知见看起来是根据政治世界的经验为基础,是持之有故的: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发现所有国家事实上都分成强者与弱者,不管这分别如何美言掩饰。色拉叙马霍斯之见,有点像政治学,亦即目光透过表面,看见真相。在这场对话里,色拉叙马霍斯的说法不曾被真正驳倒。苏格拉底对他的反驳纯粹是形式上的辩驳。柏拉图要我们认为色拉叙马霍斯的知识劣于真哲学家,但色拉叙马霍斯的说法在实质上完整无损。柏拉图可能有意让我们认为色拉叙马霍斯关于政治的说法,在实质上是正确的。其实,柏拉图自己在《理想国》第九章讨论不完美的统治形式时,就回到一种权力论上去。他对色拉叙马霍斯抱持异议,不单因为色拉叙马霍斯像所有辩士一样兜售虚妄的观念,是危险人物,更重要的是,在何谓正义这个问题上,色拉叙马霍斯声称看透政治表象,直揭真实。色拉叙马霍斯说,强者的利益就是正义,即使这利益被公开宣布是公众的利益。色拉叙马霍斯所称之知,是有关世态之知,却不是日常之知,亦即一般人的日常认知还不到这一层。在《理想国》里,苏格拉底也声称有穿透表象之知,所以柏拉图必须拈出真真知,以有别于色拉叙马霍斯的假真知。争辩至此,有点复杂起来。我们不妨记清楚,在柏拉图,知识有三级,而非两级:第一,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所具的普通之知;第二,色拉叙马霍斯之知,此知避开了普通人所受的误导欺骗;第三,真知,超越色拉叙马霍斯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