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妈有个有趣的观点,说过年,那就是让人休养生息的嘛,就像土地某段时间的休耕,只吸纳悠闲和漫想,不做任何功利的产出,如此这般,开春才有好的精气神。而要达到如此身闲心不忙的状态,得喝好茶,得配上自家做的好茶点。也因此,舅妈家的忙年要比别人家多忙个三五天,除了寻常人家要做的洒扫洗晒,做丰盛的年菜外,她最重要的忙年工作,还有买茶,洗涮茶碗茶碟,做茶点。
首先是买茶。春节客来客往,茶叶的消耗量颇大,加上节后家人还要喝到谷雨时分才能续上新茶,舅妈家的绿茶,量大到是要用饼干桶来装的。舅妈笑言,趁着茶叶铺在出尽秋茶,多买点。她爱买的茶都是安徽茶,便宜,少污染,回味久长,九华佛茶、顶谷大方、徽州松萝,都是她爱买的茶,特别是徽州松萝,这是一种芽叶如婴儿的手一样团攥在一起的茶,浓绿色中闪耀着淡淡的金色调,价仅是无锡地产碧螺春的三分之一,冲出来的茶,有一股松针的香气,还暗含一种苔藓般的青气,这不是走清鲜路线的茶,茶的第一遍会有明显的苦感,但回甘也够强烈,如青橄榄。老派的无锡人在给拜年的客人冲茶时,茶碗里是要多放两粒红枣和两粒表面划花的青橄榄的,寓意甜蜜招财,在这样的配衬下,徽州松萝的先苦后甘,格外变成了去油腻、清心性的好味。
洗涮茶碗茶碟的工作交给外婆了,舅妈第二项重要的忙年工作是做茶点。通常情况下,她做的过年茶点就四样:橘红糕、交切片、海苔条、烘干毛豆荚。橘红糕满足亲戚们喜爱糯性食品的胃。黑芝麻加糖熬就的交切片以快刀切薄,又香又脆,端上来的时候舅妈会先呈给头发花白的长辈:“多吃黑芝麻,您就返老还童了,头发一年更比一年黑。”女长辈就会一把抓牢她的手,感叹说:“囡囡呀,你的好心我领了,你明年不要再弄交切片了,你看这许多交切片一片一片切下来,虎口都震裂了。”
58岁的囡囡笑得又尴尬又甜蜜,她显然被这8岁女娃才有的称呼“萌”倒了,全不顾虎口上贴着胶布。临别,非要再送一包交切片给女长辈,对她咬耳朵:“别又回去分给你孙子,藏在床头饼干桶里,一个人慢慢吃。”
海苔条和毛豆角是招待不喜甜食的亲友的最好茶食。舅妈说,真懂茶的人都会配这两样,做海苔条要用到面粉、海苔粉、打泡粉、鸡蛋。舅妈做的海苔条是一种深乌绿的小麻花,散发着浓浓的海苔粉的芬芳,以至于我看到外面有亮绿色的海苔条卖,总疑心那颜色不正宗。毛豆荚绝不能到了年节下才准备,那个时候你哪怕出天价,也只能吃到冰冻毛豆米了,毛豆一冻口感就发梗,哪能吃?舅妈早在秋天鲜毛豆拉藤时就开始准备,要备下至少20斤带壳的鲜毛豆荚,把它们分批洗净,剪开豆荚一头,用盐水煮熟,沥干水分,在大团匾里摊开,至少连晒个七八天的大太阳,要晒到手摸上去毛豆荚不是软韧的,而是硬脆的,毛豆荚从开口的那一头翻卷,豆子们几乎如小炮仗一样从毛豆荚里蹦出来,鲜香有咬嚼的烘干毛豆荚才算做成了,每十斤鲜毛豆荚才能晒出三斤烘干毛豆荚。为了待客,舅妈几乎没尝过。
从年初二开始,舅妈家的客人就没有断过,有一天,好客如舅舅也不免埋怨说:“别人家拿一次性纸杯泡茶,拜年的人坐十分钟就走了。你倒好,又是茶点又是好书好唱片伺候着,后一拨客来了,前一拨客茶泡到淡,还不肯走……茶碗不够用,你还不给用纸杯子,怎么办?”
舅妈就拿出自己的藏家宝钥匙:“大过年的,茶还不让人喝足了,小气鬼。快去,把我30年前陪嫁的官窑茶碗拿来用,就是粉瓷薄胎的那一套,有八个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