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寺梦的尾声(2)

其实,两具等身像如今已经看不出区别,面庞如月,也不似佛祖八岁或十二岁的容颜。有人解释说,信徒太多,他们每年都要以黄金供佛,寺院每年都要用厚厚的金粉重刷佛像,所以,两具佛像都越来越“胖”了。我前面的藏族女人比画着小声告诉我要将头轻轻磕碰在佛像的底座下,意为沾一点佛祖的智慧和灵气,以祈求平安和吉祥。我双手合十谢过她,轻轻磕碰佛像侧面的底座,发现那个地方已经被人们或磕或摸之后,光滑如玉,发出酥油的浓郁之味。

按从左绕到右的礼仪,绕殿堂一周,走出门去,在雕花的窗框下,我看到一个藏族女子坐在哈达堆里低声地哭泣,一个年长的喇嘛握着她的手。窗子的阴影遮着他们的脸,但依然感到女子带着高原红的脸上泪痕斑斑。也许这个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吧?她大清早来到这里,也许走了很远的路,也许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祈求佛陀倾听她心中的痛苦,指引她的道路。上师坐在她身旁,也许是劝慰她给她依靠,也许是借助佛法的力量为她加持并超度她于苦厄。我不敢多看,低头从他们身边经过。我刚刚在佛前供奉了鲜花,以祭奠我的亡友,祈求他在世间戛然而止的灵魂在上天能得到超脱并获得长久的安宁。

面对人生中那么多的破碎、断裂和失去,佛陀怎样让人们开悟?面对人们的眼泪,它是否能逐一化解人们的悲伤?常听说,佛是没有分别心的,人们的苦痛也是没有分别的,无论贵为王妃还是刚刚在小昭寺哭泣的平民女子。当年的文成公主,是否也如那个女子,也曾在孤独苦痛时跪在佛前流过眼泪?她是否曾久久站立在小昭寺向东的门前哭长安而不见?佛陀给她的指引是否是让她顺从自己的命运,虔诚地在藏地高原兴修寺庙、播种故土的庄稼、演绎故国的乐舞?……只有在幽暗中起身的人,才更加珍视灯盏的指引;只有真正经历过悲伤的找寻才更有丰厚的质地。也许,这就是佛陀给有缺陷而不完整的人类的指引:没有痛失就不会有记取,没有悲伤则无法领会欢愉的意义。弘一法师在圆寂时留下了“悲欣交集”四个字,这也许是他对人生最深的领悟,也是佛祖对人世每个人命运普遍的暗示吧。

走出殿堂,我绕着寺院慢慢转动刻满经文的经筒,风越过寺院的高墙,吹动着经筒,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有如诵经,又如呜咽。我抬眼看着太阳渐升、云朵擦拭过的湛蓝天空,佛陀慈悲,它的心旷达如天空,所以大地上的一切它都可以容纳,不盈不亏,不曾得到,亦不会失去。抑或我也并未失去我的友人,他在梦中重现,站在空旷的地方,依然青春逼人、容颜不改。他只是不再回应我的呼喊,因为我们在某个峰回路转处走向不同的岔道,将去承担自己的命运。我将马不停蹄地衰老,而他将永远年轻。

人生中,我们必将获得这样类似神谕的开释吧。就如文成公主获得在一个远离家乡之地修建小昭寺的开示,就如才华横溢的李叔同嬗变为遁入空门的弘一法师,就如那个坐在窗下的少女在上师面前得到安抚和力量。就如我,为一段缘起缘散、为一个梦境的碎片,续上一束鲜花的尾声。无常和残缺才是生命的真谛,才更能了解生之丰饶,死之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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