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2)

我随后辗转在各个寺院中,也见到许多唐卡,有些画在绢帛上,有些绘制在绸缎上,类似刺绣,悬挂在佛殿当中供人朝拜。唐卡上的佛像和佛教故事大同小异。据说西藏唐卡按画风可分为许多不同的画派,如噶知派、钦泽派等。我并不能够区分,只觉得任何一幅唐卡,都充满了对信仰的虔诚之心,所以画师们在下笔时才那么笃定,那些线条才可以那么细致而平和。每个寺院珍藏的巨大的唐卡则会在每年雪顿节展佛仪式上从展佛台上铺展下来,据说整幅唐卡能覆盖整座山峰,极为壮观。那样巨幅的唐卡应该是倾尽了无数人的心血才绘制而成。

虽在八廓街未拍成正在作画的唐卡画师,我在拉姆拉绰唐卡绘画中心倒如愿以偿。我们在绘画中心仔细观摩了唐卡的绘制过程。绘制唐卡前,画师需焚香,沐浴更衣,以高山泉水濯手。画室中,一个古旧的铜缸盛满净手的水,上面还漂浮着新鲜干净的花瓣;旁边的香炉藏香缭绕,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种神秘的幽香中。旁边一个柜子展示着绘制唐卡所需的颜料,用矿物研磨成的颜料,色彩浓郁,鲜丽分明。粉末状的矿物在瓷白色的器皿里,仿佛还散发着生野的矿腥气,弥漫着沉积千万年的地气,正是这种来自大地内部的气息让唐卡更多了一层旷古的厚重感。

画师们依次而坐,每位画师都专注于自己面前挂置的画布。画布有大有小,每位画师画的主题各异。画师基本上是年轻的男性,但有两位女画师掺杂其间,显得特别扎眼,这也让我颇感欣慰。姑且不论其他,长久以来,女性的地位在侍佛或修行等事宜中是低微的,如今这样一项职业已经准许女性从事,并让她们走到前台来,应该是进步了。两位女性画师都很年轻,头发挽成髻,黑红的面庞沉静地映照着她们笔下的线条。每一笔都精确流畅,有些细如发丝,有些游若蛇身。他们被画布隔开,全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不理会周围的参观者对着他们拍个不停,也不在意我们走来走去发出的响动。

窗户边的位置,有一位身穿黄袍、面容素净的上师正在给一幅唐卡着色。绘画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一幅大昭寺定做的佛像唐卡,必须由德高望重、画艺高超的上师绘制。这样一幅唐卡全部由金粉绘制,大概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上师端坐画前,稳若泰山。窗外的格桑花在阳光中格外耀眼,风吹动枝条,扬起一波又一波或粉红色或雪白色的浪。他仔细描着眼睛、眉毛、莲花的茎脉……

我走到门侧,与其中一个正在调色的年轻画师交谈,他画的是小幅的宗喀巴大师像。他说一幅普通的唐卡基本要绘制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他将调好的颜色试了又试。我能感到他们在画中的虔敬和安宁。他们在造像,那是他们所信仰的世界和神明,不敢有丝毫懈怠和不恭,这是多么神圣的职业和修行。他们长期坐在这个画室里,任外界喧闹,时光流转。

转身走出画室,走过一条格桑花丛生的小路就到了工艺品售卖中心。我在这里看到了明码标价并注明了半印刷、印刷成品的唐卡。机械的工艺更精密,画面规矩、整齐,但始终让人觉得缺少了一股气——那种用心体悟每一笔,心外无物、笃定专注的虔敬之气。也许这股气,就是唐卡的魂吧。现代的工业流程剥除了绘制之前焚香净手、诵经的繁琐礼仪,省略了中间的漫长审视、体会和描摹,也割断了之后的技艺传承,只需流水线上的几个步骤便将唐卡迅速地“绘制”出来。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让我们习惯以高效率来衡量对象的价格,却难以真正理解和体会那些甘于缓慢的价值。

我怀着这样的忧虑走出销售唐卡的大厅,一个售货员对我说:“小姐,不买几个手工绣制的枕头吗?里面放着藏药,很保健的。”我瞥一眼,精致的枕套上金线绣制出吉祥八宝图案。我摇摇头,外面的日光正照耀在唐卡画室的窗上,影影绰绰还能看到上师的身影,画布在他身上投下长方形的影子,他坐在幽深的光影中,自成世界。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芜杂,他们坐在那里,那些唐卡,那些唐卡内外的东西就会延续下去,不可能消失。他们,依然按照自己的笔触和线条守护着一个民族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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