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意大利五百多年前出了个马基雅维里,因写过一本《君主论》,人称专门教人作恶的“魔鬼手册”,在厚黑术于国人中间已成显学的今天,他名望达于街肆,自不让人感到意外。不过他还有一位叫圭恰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 1483 -1537)的佛罗伦萨老乡,治世的学问同样了得,却鲜为一般国人所知。
译林出版社的“汉译经典”去年出了一本《圭恰迪尼格言集》,据我所知,如果不算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的影印英译本《关于佛罗伦萨政府的对话》,这是他的书第一次有中译本出版。考虑到通意大利语者少之又少,国人至今才有机会一睹这位文艺复兴时期政界大人物的思想,不能不说是一件多少令人遗憾的事。毕竟,像那么重要的一个时代,那么重要的一座城市,只让一个马基雅维里来塑造我们对其政治学的认识,视野未免过于狭窄。多一份文献,可以让画面的细节更丰富一些。
其实,圭恰迪尼此人在当年的名头,是要盖过马基雅维里的。马基雅维里出身寒微,为官也只做到佛罗伦萨的国务秘书。圭恰迪尼则出身于佛罗伦萨城以“低调圆融”著称的豪门世家,这种家风后来也被他很好地继承下来。马基雅维里的父亲并不富裕,却嗜藏书,使其子得以自学成才。圭氏则受过系统的法学教育,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29 岁那年被委任为佛罗伦萨派驻西班牙的大使,回国后又跻身于教皇之肱股,官至教廷领地罗马涅地区的总督,但这并非圣职,而是像马基雅维里担任的佛罗伦萨“国务秘书”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世俗官职。
不过,与这些出身和地位的差异相比,他们的共同之处也许更重要。两人皆是当年的政坛要人兼人文学者。他们生逢乱世,彼时法国、西班牙、罗马教会和意大利北部诸城邦之间明争暗斗,战乱不已,政治常随兵戈一起沦为凶器,有从政经历的他们,对这种险恶的环境自有切身的感受,因而皆熟谙治世之道,马基雅维里本人便承认这位年纪小他十几岁的人在才智上堪与自己媲美,后人也常将《格言集》和《君主论》相提并论,以为其中很多内容足可与《君主论》比肩。杜兰在他那本读者甚众的《文艺复兴》中,便分前后两章介绍两人行迹,而且认定他们的思想属于“一丘之貉”。此外,两人又都以史乘见长。马氏于落寞的晚年写下了著名的《李维史论》和《佛罗伦萨史》,圭氏则在去官后写出《意大利史》,被后人誉为欧洲现代史学之滥觞。他们的经历和志趣如此接近,相识之后便成莫逆之交,也是情理中事。
由书名可知,圭恰迪尼这本《格言集》不是专深学问之属。他前前后后写了近二十年,内容虽多涉政事,但并无首尾一贯的论题,体裁上颇类于我们熟知的《菜根谭》,都是由平时感悟而随手记下的一些处世要诀。每段少则三五句,至多上百言。如果更讲究一点,将书名(Ricordi)译为“阅世备忘录”也许更贴切一些。
就像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一样,圭恰迪尼生前也没打算将这些笔记公之于众,直到他辞世多年之后的1576 年,才有人将它付梓行世。这种带有私密性质的文本,让人读来像是自言自语吐露的心声,也更容易窥见作者的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