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我的黑屋子很小,四分之三被土炕占据,炕前面一块小空间可供移动,但熄灯之后,必须躺着,连坐在坑上都不行。墙上凿一个洞,里面放一个小灯盏,点的是豆油,发出小小的黄色的火焰。有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看着那个小火苗,看着看着,那个火苗就变成了一个跳舞的小人,我觉得自己仿佛跟着那个小人,越走越远,直到睡过去。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觉得非常紧张。我意识到自己不对头,很害怕,我请哨兵允许我下炕走一走,他说“不行”。我又请求他把徐科长叫来,他说过我有问题可以叫他帮助,我现在实在需要帮助。他还是不允许,让我睡觉,别捣乱。我开始大叫:“徐科长,徐科长!”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住在院里,看来是,他一会儿就过来了,打开门,抖着手里的手铐,说:李敦白,如果你不遵守纪律,我们就会用纪律来制裁你。我说你不是答应帮助我吗?我不是装的,我真的很紧张。他说,我没说你是装的,我说的是你要遵守纪律。然后“砰”地关上门,走了。那天我整晚未睡,很怕自己精神要垮台。
第二天上午又提审,徐科长笑嘻嘻的,说,李敦白,昨天晚上你给我们唱洋戏,你还会唱什么戏,唱给我们听。哨兵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小馒头,说,最近你吃得少,吃一个馒头吧。我拿过来,刚咬了一口,就一头晕倒在地。我醒过来时,几个哨兵正在把我抬回牢房。他们把我放在炕上,我大概精神失常,乱踢乱闹,他们用我的军大衣捂住我的脸,我窒息过去。再次醒来,脑子就完全乱了。
这一乱,就乱了几个月。出现种种幻觉。幻觉中,我的好朋友彭迪来了,说周副主席很关心你,要你好,钱行(她的丈夫)也要你好。毛主席手里拿着把刀子,旁边是缩成一团的马海德,马海德哀求我赶快交代,不然他要受苦。 我吃虫子,吃泥土,什么都吃,我还乱闹,闹得厉害时他们就给我上手铐,越挣扎手铐越收紧,我便昏死过去,等醒来,手铐已去掉,手腕上鲜血淋漓。可是,在头脑混乱中,我仍然有一种非常悲痛的感觉,每天晚上都觉得第二天不会再醒来。那段时间,可以说和死神同寝。
夏天,我被装上一辆盖着毡布的日本卡车,运到北京,关进北京市第二监狱。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