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45年11月调到上海的,只过了差不多三个月,我又一次面临退伍回国。这一次,如果我想留在中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当地找到合法的工作,这样的话,军方将准许我就地退伍。宋庆龄给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卫生部的副主任撒克斯(Dr.Mike Sachs)写信介绍我的情况,请他给我安排一个工作。这是位相当不错的左派人士,后来曾在世界卫生组织任职,他给我安排了救济总署视察员的职位。
我的工作是监督联合国提供的救济物资(主要是粮食)的分发工作,及时发现并向总部报告其中的贪污腐败和不公行为。担任这个职位后的第一次出差,是到湖南分发救济物资。这一趟行程中,中国农村的贫穷,灾民的悲惨绝望,国民党中下级官员与地方势力相互勾结中饱舞弊、欺压灾民的黑暗,触目惊心。从湖南回来不到一个月,我接到了新的任命,这一次,是到共产党李先念部驻扎的湖北省礼山县(今大悟县)宣化店担任救济总署的驻地代表。
我于1946年4月初到达宣化店,5月底离开,没有想到,我在无意中进入了中国全面内战爆发前的漩涡中心,而且做了一点揭发美国政府代表阴谋的事,对中共有一点帮助,这既是我后来被接受的重要原因,也让我一生引以为自豪。
进宣化店之前,我先到汉口接头。国民政府行政院救济总署湖北分署的署长是周苍柏,就是著名歌唱家周小燕的父亲,副署长是杨显东,他在解放后担任过农业部副部长,后来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在他们的领导下,湖北分署严格执行联合国提出的战后救济“不分政治、不分地域、不分宗教”,“只要有难,就要帮助”的原则,冲破阻力,曾向中原解放区运送了奶粉、罐头、服装等物资,部分缓解了李先念部的困难,但据我所知,由我押运的面粉是进入中原解放区的第一批粮食。
联合国救济总署原来有一位代表驻宣化店,我在汉口见到了这位同事。这是位年轻的法国人,刚结婚,他的太太也在那儿。他充满感情地对我说,新四军真好,对老百姓好,没有贪污,接着叹了口气,说:可是这些人很可怕。我问为什么呢?他说,我怕待的时间长了,他们会说服我参加共产党,而我没有办法拒绝。他告诉我,中原解放区负责救济的部门有个代表住在汉口,叫庄果。我就去找了他。这是个小个子,留小胡子,不爱讲话,很严肃,孤零零地住在一个旅馆里。他给我开了去宣化店的介绍信。
一到宣化店,我感觉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好像来到另一个中国,这里的人的精神面貌,与昆明和上海完全不同,他们相互之间的亲切,他们严肃认真的举动中体现了出来的庄严感,让我起敬,也让我有一种回家般的舒适感觉。当时中原解放区被国民党大军包围,吃的东西很困难,战士每天喝两顿粥,而且很稀薄,称为“月亮粥”。他们给我一个勤务员,称“小鬼”,小鬼每天钓鱼给我吃。我去定远店视察、分配救济物资的前一天晚上,这个小鬼一宿未睡,做烙饼作为我们路上的干粮,天一亮就跟我出发,毫无怨言。这在解放区是普遍的,不是特例。老百姓在路边看到新四军,都是很羡慕的神色,完全不怕,不像国统区民众见到官和当兵的都很害怕,站到一边,躬着身,令人压抑。这种感觉不是我所独有,同时到过国统区和解放区的人都有类似体会。后来我到张家口,第一天就碰到一个姓麦当劳的美国上校,他是美军联络处的负责人,他跟我讲这些人多好多好,跟南京完全不同,没有贪污,关心老百姓,尽力帮助他们生产。停了一会,他说:可是我们还是得消灭他们。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如果他们掌权了,会跟苏联结合在一起,反过来打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