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仙之死(1)

1945年8月初,我们进入戒备状态,打起背包,戴上钢盔,也发了枪,准备到中国去。一天,我们终于上了军用运输机。有位上士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降落伞包,让我们交一块钱押金给他。他说:不用担心,如果到时伞没有打开,我会把一块钱退给你们。我们坐在飞机上等了几个钟头,突然又打开门让我们下来了。原来日本投降了。

我们原来的任务,是到雷州半岛修建军用机场,那里有个老堡垒,需要在附近修个机场,供美军飞机起降。日本投降,当然不必再修机场了。

我这个二战老兵虽然没有打过一天仗,但终于还是来到了中国,那是1945年9月15日,我们坐飞机飞越驼峰,来到了昆明。战争结束,美国兵开始退伍,许多人急着回家,而我们的服役期还没满,就让我们来中国顶替一部分老兵。过驼峰是非常危险的飞行,二战中有许多美国飞机坠毁在喜马拉雅山的深谷中。我们也遇到了惊险。起飞不久,我就发现左边的螺旋桨停止转动了,这时刚好有个人从驾驶舱走出来要到机尾上厕所,我指了指外面,问他怎么回事。他看了一眼,说声嗯,就继续去他的厕所,过了一会,螺旋桨重新转动起来。在我们飞到驼峰之前,又出了一档事:一股冒着烟的浓稠的液体缓缓地从驾驶舱流出来,那个人刚好从厕所回来,我们指了指地上,他说:噢,没事,电池。不知为什么电池会冒出这么多水来。看来他是见怪不怪了。我们是深夜飞越驼峰的,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飞到了昆明上空,也许是刚刚经历过危险的飞行吧,那层层梯田覆盖的红土盆地是多么的美丽,那依傍着一个大湖的昆明城是多么的亲切,让人终生难忘。

当时我的同学们最强烈的感觉是:用中文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在中国一呆三十五年,深度介入中国的内部事务,把一生最好的年华留在中国。

一、木仙之死

李木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昆明小姑娘,她的生命在我来到中国之前的几个月,就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岁。她死在一辆由一个醉酒的美国大兵驾驶的大卡车的车轮下。她自然不会知道,她的命运会对另外一个美国人产生巨大的影响。在我的头脑中,木仙是面目模糊的,但她又可能是每一个头发枯黄、身材细瘦、看上去最多八九岁的中国小姑娘。每当我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木仙,还有那个挨打的美国黑人青年,总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选择与那些我认为能够给他们公平正义的人站在一起。

我们仍属于通信兵编制,但在中国,美国兵根本不用爬电杆、拉电线,这些事情统统由中国人做,美国兵实际上常常无所事事。我们就到外面到处找人说话,练口语。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五六岁的可爱男孩,就与他谈了起来。我问他,中国话的四声怎么区别,譬如说买和卖,发音完全相同,就是音调不同,结果意思相反。小男孩云南口音很重,他不知道什么叫“四声”,偏着小脑袋,反复说“买—卖,买—卖”,然后说,“好像是有点像噢”。他的语言是“天成”,不会注意这些差别,也不会弄错,与我们作为“外语”感觉完全不同。小男孩邀请我去他们家,因此认识了他的父亲李志。李志对我非常热情,他自我介绍是云南省的一个特务队长。一听这话,我马上离开他家,但他一直纠缠我,后来成为甩都甩不掉的大麻烦。与昆明中共地下党接上头后,有一次我带地下党的李国华去听戏,我开着吉普车,李志在背后拼命叫,拼命追,因是上坡,车的动力又小,差点闯祸。几年后我在监牢里读报纸,还在肃反被镇压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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