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肄业了。在学校时天天告诉我们,我们是急需的,迫切需要我们到中国去,为军队服务。但一年学完之后,就完了。第二天上火车,一下子被拉到美国中部的密苏里州,来接我们的上士在火车边上就宣布,把你们学过的什么中国话、日本话统统忘记,没这个事,现在你们就是当兵的。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学会了爬电线杆子,当通信兵,天天挂电线、修电线,搞野外用的电话总机,跟我们学了一年的中文根本不沾边。而且美国爬电线杆非常不合理。拿一条铁棍靠在小腿内侧,绑紧了,底下露出一寸长的钉子,爬杆的时候就弯起膝盖,把钉子插进木电杆,徒手爬,还不许用安全带。这样非常容易摔跤,钉子插的角度稍有不对,或者小腿没有傍紧电杆,就“哧溜”一下掉下来。每天都摔跤。这个爬电杆的办法,比国民党的还落后,他们脚上套一个带弯的金属,双脚交替往上爬 ,不容易摔跤。我们二十个人都觉得很冤,我学了中文,我是专家,干吗让我爬电线杆!我们的士官入伍前都是电信公司的专家,对士兵挺狠的,谁要是拒绝爬,就把他带到车库里头打。我手脚比较笨,很不容易学这东西,不断地摔。最后要考试,拿着架电线的横梁,爬到电杆顶上,固定好,接上电线,就算考过了。我好不容易才通过。二十个人里头有一个把两条腿都摔折了,送到医院,我去看他,准备慰问他。一看,虽然两条腿都打着厚厚的石膏,他却咧着嘴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完了,我可以退伍了。他很高兴不必再爬电线杆,他最后参加OSS去重庆了,后来一直在CIA的研究部门工作,我直到四十年后才再见到他,那时他已经退休了。还有一个人神经出了问题,退伍了。最后十八个人通过考试,去中国了。
为什么还能去中国呢?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来自旧金山,家庭有些背景。他到华盛顿找了美国军队的检察总长,告军队浪费我们这些语言人才,我们这才从爬电线杆的苦役中解放出来。1945年4月,我们去了印度加尔各答,准备到中国去。到那儿后,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印度连小村子里都有共产党的办事处,五一节的时候挂着红旗,都是公开的。我们在美国南方参加共产党搞活动,都是秘密的,一看到公开的共产党,难免好奇。英国人不镇压印共,因为它支持战争。甘地、尼赫鲁那派则对战争态度消极,他们在争独立。
对印度的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贫穷。后来到中国,发现中国也非常穷,但还不如印度严重。我看到一个老先生在地里干活,瘦得呀,真正的皮包骨头,胳膊上的皮一拉就可以拉很长,可他还在干活,背沉重的东西。还有一个印象是英国人的蛮横。我曾经和一个英国士兵一起坐火车,一个印度人站在车厢门口对外张望,那个英国兵走过去,一脚就把他踢了下去。没有人说话。
但是,对印度最难忘的感受,是老百姓的友善,勤恳,以及民间文艺的极端丰富。这种文化遗产,普遍地活在人民的心中,无论是歌曲、戏曲,还是舞蹈、说书,许多人都会一些,而且特别愿意听民间艺人的演唱表演。我们驻地附近的农村,有回教村,有印度教村,而各村老百姓之间,看不出什么大隔阂,彼此都很友好。只有当一些民族主义政客挑拨时,才出现摩擦和冲突。
我们在印度呆了五个多月,就是吃饭,玩,没什么事干,天天吵着去中国。在印度实在无聊,暑热和水土不服又让我们接二连三地生病。但上级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这一等,就等到了日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