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习成绩很好,中学毕业考上了普林斯顿大学——那是美国最优秀的大学之一,而且获得全额奖学金。上大学之前,有个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来找我姐姐玩,我坐在旁边听。他说,北卡州立大学校长是一个很开明的民主人士,该校有许多良好的校规,如规定高年级学生不能欺侮新生。这是很特别的,一般美国新生都要受欺侮,又打又骂,乱搞恶作剧,英文还有个专门名称叫haze。北卡大学校长不但不让高年级学生欺侮新生,反而规定前者要关心照顾后者。另外呢,考试的时候老师不在课堂里监考,也不许有什么别的监视人,学生可以把考卷拿回家、拿回宿舍去做,信任学生不会偷看。嗨,我觉得这个学校太棒了!我问我爸爸,如果我不去普林斯顿,去北卡上大学,你付得起钱吗?他说,有些困难,但你愿意去北卡,我也赞成。他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父亲,不过,我爸赞成我去北卡大学,还有一个原因,他一直希望子承父业,希望我以后也当律师,而我上南方的学校可以在当地建立一些人脉。但我从小就说我不要当律师。有一次,他给客户起草文件,我看后问他:“为什么律师非要写这么复杂?为什么不写一般老百姓的话?”我爸说:“如果律师写一般老百姓的话,还要律师干什么?”这就更让我不愿做律师了。北卡是公立大学,如果是外州人,要交学费,我是南卡人,需要交学费,但没有私立大学贵。现在公私立大学的学费已经差不多了。
北卡大学的老师中,有一位哲学教授对我后来的人生影响极大。他主要教黑格尔辩证法,他告诉我们要看事物的性质是什么,会怎样发展,要解剖它,要认识事物内部的矛盾,看发展的动力,怎样从量变到质变。这对我的思想方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我在中国坐牢,还常想起这位教授,用他教授的方法分析自己的处境,寻找解脱的方法。除了教哲学、逻辑,这个教授还是一位高等数学的专家,但他在美国学术史上没什么名气。在美国,哲学往往是个贬义词。哈利· 波特第一卷在英国叫做《哈里·波特与哲学家的石头》(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s Stone),但在美国出版时,就不能叫哲学家,叫Harry Potter and the Sorcerer's Stone,《哈里·波特与魔术师的石头》,魔术可以,哲学就不行。美国人认为哲学是空洞的东西,会影响销售。听说在中国叫《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看来和美国差不多。我有时候觉得,“文革”中林彪讲的东西也有点道理,研究哲学要带着问题学,带着问题去分析,“活学活用”,不然确实会陷于空洞。我的哲学老师是非常反对共产党的,我参加共产党后,告诉了他,他很失望,他说:愿意牺牲自己,是不合理的想法。意思是不符合理性。
大学一年级时,我没有过问政治,只参加了一些一般的辩论会和社会活动。但是有件事情让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我和一个舍友自告奋勇地参加了州政府委托学校的一个项目,到纺织工厂开识字班,教纺织工人识字。当时的纺织工人大部分是文盲。我们两人晚上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开始教工人ABCD。教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两个真相:第一,什么是扫盲?扫盲的标准是什么?我发现所谓“扫盲”,目标只是能写出自己的姓名。我了解到,只要能写名字,人口普查的时候他就不算文盲,这样州政府就有政绩,完全是个表面文章。第二件事,我在给一个中年纺织女工教字母时,她的三个小孩找来了,三个都没上学。我觉得这根本就是赔本的买卖,我们教母亲识字,而她的孩子又不上学,教了有什么用?我跟舍友就都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