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他却只能沦落为一个迫于自己的生存压力,而寄生在续弦的敏感的神经和不停地发作、无理取闹之间的寄生虫。
他可曾有过反叛这种生活的勇气?可曾有过追求新世界的想往?于他是不存在的。因为他注定只是一个遗留物。在张爱玲的印象里,他的屋子没有清晨和上午,只有下午。只要稍坐片刻,就会感受到那种压抑的气氛,使人的思想和感觉,都一并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深不可测的洋底,沉到落日余晖的下面。
在时代的变迁中,父亲张廷重充当的是一个逃避者的角色。他故步自封,腐朽堕落中追求着往日浮云般的奢靡豪华。其实,落日的辉煌掩盖不了暮色将至的阴暗,这生活的背后,总有一种将死的东西在诱惑着谁,催眠着他们发了霉的灵魂。
其实从容貌和气质来看,张爱玲相比母亲黄素琼,是要略逊一筹的。不能不说是父亲的基因影响到了她。而那个扔给她旧衣服度日的后母,实在也是人生悲剧的又一次上演中,一个只能随宿命扮成反面角色的悲剧人物。
青年时代的情感变故,使她的人生被定下偏执、乖戾的基调。她嫁了一个靠她父亲吃饭的男人,这个男人虽正值中年,从身体和精神状态上而言,却始终如行将就木的一个老朽。
他有高贵独立的前妻,纳过艳俗娇嗔的妾,被妾用痰盂砸过头,而且有一双聪慧无比的儿女。可以说,后母孙用蕃的婚姻是万般不如意的。
作为后母,她做得再怎么好,也不见得会赢取多少真心诚意。如果做得稍稍不好,就会被冠以恶名,徒增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她只能不作为或者沿着做恶人的那条斜坡滑下去。于是,她挑唆张廷重毒打女儿,对张廷重的每一句话都疑神疑鬼地指摘和唠叨,甚或大吵大闹,指桑骂槐,讽刺挖苦。张廷重此时根本奈何不了她。他没那个资本。他的生计要靠这个老婆,烟袋子也要靠老婆的财路填满。他已经是一具干尸了,所幸没有弄得尸骨无存,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生活,就随它怎么样把!
于是宅子里的生活一如从前般荒凉冷寂下去了。被父亲毒打的张爱玲,眼中的一切也都变得陌生而支离破碎了。世界是疯癫的,正如时代的梦魇中的惘惘地威胁一般,是无法逃避,而又会带来更大的破坏的。荒凉的并不仅只是那些由于无人照料、疏于打理而凋零枯萎的花花草草,同时荒凉沉默下去的,还有人的思想、人的灵魂,甚至人的欲望。
父亲是这样生不如死了,而母亲要想接纳她,亦并非易事。母亲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生存尚成问题,似乎她只有跟着父亲,才能得到经济上的保障。所以,母亲一次出走,进而离婚,都没有能力将她和弟弟带出这个如同牢笼般的家。不是做母亲的心狠,而是那个时代使女人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社会上立足,或者不凭借祖上的遗产而能够养育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