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工作坊中,有人谈到了“文革”中的非正常死亡。一瞬间,悲伤和愤怒开始在房间中升腾和弥漫,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主持工作坊的是一位香港老师,她在震惊之余,不得不用团体的方式邀请有相似经验的人站出来。
我站出来了,但是我无法按照老师的要求用形体去表达感受,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抗拒。
是的,站出来的都是受害者。有的亲人在“文革”中自杀,有的被抄家,有的作为“狗崽子”受尽羞辱……
我呢?我可以把自己放到受害者当中,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谁不是受害者呢?可是有一股无名的力量让我无法迈步,只因为在那个夜晚,我不敢说、不能说我是“受害者”。
在经历了一夜的失眠和胃疼后,第二天工作坊一开始,我就举手表示有话要说。于是,当着很多年轻人的面,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1966年那个初夏,我正在期盼通过升学考试考上北京最好的中学。我一直是个“好学生”,对我来说,那几乎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
突然毛主席“炮打司令部”了,一夜之间,学校生活完全脱轨。课不上了,老师、同学都投入了“运动”,每天写大字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揭发压制“革命群众”的学校领导和工作组。还不到 13岁的我,在和同学一起贴了几天大字报、翻墙到区委状告学校领导不革命之后,就离开学校回了家。我发现,我已经不知道该按照什么标准来生活,全然地失去了方向感。
8月 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第一批红卫兵的时候,我正在八一湖游泳。听到大喇叭里的广播,听到红卫兵们激动地喊“毛主席万岁”喊到声音沙哑,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置身于“革命洪流”之外,于是决定回学校投身“文化大革命”。
回到学校,我发现自己已经沦为一个“边缘人”。尽管那时我们还在上小学,年龄最大的学生也只有 13岁,但不少同学都出身于高级干部家庭,哥哥姐姐在北大附中、师大女附中等重点中学,是率先“造反”的一群。受哥哥姐姐们的影响,我们小学也早早就成立了红卫兵,他们和中学红卫兵有着密切联系,经常参与抄家、批斗大会等“革命行动”。而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缺乏其他同学的政治敏感,也没有来自上层的内部消息,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找不到自己在运动中的位置。
现在想起来,那时我已经进入了青春期,正处在心理上产生“自我同一性危机”的阶段。这种“边缘人”的状态,让我产生了极大的焦虑和不安。我迫切地希望加入红卫兵,因为不是红卫兵,就意味着你要么就是“革命”的对象,
要么就是不够革命。那个时候,身上的绿军装和胳膊上的红袖章,才是你的护身符,是你可以挺胸抬头做人的保障。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入红卫兵要“查三代”了,即不仅你的父母要没有“问题”,而且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不能是“黑五类”或“走资派”或有“海外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