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皮带同时挥向他的脑门儿。旧县长抬起头,我们却发现他淌血的脸庞上泪流满面。再仔细看他手中的书,居然是一本被烧掉一半的毛泽东写的《论持久战》。由于是旧版竖排本,我们居然没人注意到这是一本毛主席著作。
“夺过鞭子揍敌人”是我们接受的一种阶级仇恨教育,从学雷锋开始就立誓“对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带着这种被灌输的仇恨,当天晚上,我第一次怒不可遏,动手用皮带狠狠地抽打了一次人。
这是一个资本家的儿子。那天晚上,一群工人对他父亲召开现场批斗会。他父亲跪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身后站立着两个手握皮带的幼儿师范女红卫兵。前面是参加控诉会的工人。工人发言,声泪俱下,女红卫兵根据群众激愤的程度挥动手中的皮带。皮带重重地抽打在资本家的后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院子角落的厕所发出一声威胁的叫喊。叫喊声吸引了我们几个百无聊赖的男红卫兵。原来,资本家的儿子不知何时钻进厕所,把门锁上,任凭押解人员怎么威胁,都不出来。我们几个冲过去。我看到厕所门上面是一个窗户,一窜身,跃上窗户,伸头向里张望。但刚一露头,我就浑身一机灵,跳了下来。厕所里面,狗急跳墙的资本家儿子正举着一只大铁锨,做出要给我一下子的样子。现在想来,他很可能只是太紧张,太绝望。顺手抄起铁锨来吓唬我一下。但在阶级斗争神经质的年代,一个地主资本家的儿子胆敢用凶器威胁红卫兵,这不是反革命分子企图翻天的巨大罪行又是什么!
终于把资本家的儿子从厕所里擒了出来。几个男红卫兵把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由于受到他的攻击,我满腔阶级仇恨,怒火中烧,抡起皮带,劈头盖脸一顿狂抽。前院批斗现场,资本家被女红卫兵抽得血肉横飞,大声哀嚎。后面是我抡动皮带,皮带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但资本家的儿子十分坚强,连续抽了十几皮带,他竟然梗着脖子,一声不吭。这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青年,身材微胖,皮肤白皙。如果在校园里,他也许能成为我的哥们儿。但那时他成了阶级斗争的敌人。他的坚强,使得我气馁,我放下皮带,一时间感到不知所措。8月以来的这些天,我亲眼见到武力行凶的奇异功效。但现在,我的武力怎么毫无作用?
那段时间,白天,学校操场举办各种活动。一次路过时,我偶尔看到,体操台上,竟是一个平时跟我特别要好的同学。他是初中二年级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跟他交好,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无线电,但他爸是个资本家。这天,他在操场前面的台子上,做出一种非常怪异的动作,身体力行地讲述对联对他的教育:“老子反动儿混蛋,确实,我承认我是混蛋,但是,我不愿意做混蛋……”
那个大官僚资本家的妻子娇小白皙。现在回忆,应该长得很漂亮。只是那时候,地主资本家在红卫兵面前都灰头土脸的。加上我们心中已经把他们设想为牛鬼蛇神了,从来没注意过他们长相美丑。我也从来没听过她说话是什么声音。几天以后,北京幼儿师范的女红卫兵告诉我,那个女人在万人批斗大会上被打死了。女人始终保持沉默,即使在万人斗争大会上,也一言不发。她跪在台上,身后两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工人,人手一个巴掌宽的长皮带。两个人轮流一下一下猛力抽打。皮带打在后背上的声音砰砰作响。但女人既不哀求,也不喊疼。她一声不吭,直到打手们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柔弱的女人毫无动静?难道她麻木了吗?翻过来一看,女人早没气儿了。
那天晚上,带着好奇,我再次进入女人居住的院子。天色微黑,院子里灯火寂寥。昏暗的灯光下,幼儿师范红卫兵的负责人带我走到花园深处的一个假山前面。地上扔着几张散乱的报纸,女红卫兵用脚把报纸踢开,下面是浑身滚满泥土的女人娇小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