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黑暗的夜晚(5)

对峙只维持了几分钟,楼门外骤然而起的喧哗声,提醒了我们,对方大批援军到达了。不知道哪个以工农子女为主的中学的学生,大张旗鼓,排着整齐的队伍出现了。芭蕾舞校的学生受到鼓舞,向前挤来。我们几个人势单力薄,抵挡不住。很快撤到楼外,在陶然亭公园北门外地势稍高的地方站住脚跟。外校学生蜂拥而至,很快就把我们这十几个人团团围住,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们处于劣势,但仍顽强地与包围我们的外校学生大声辩论。大家在高声辩论着对联,但对面学生似乎对对联毫无兴趣。他们只顾起哄般地向前拥挤,如同洪水冲击着堤坝。我们心中充满了悲愤,眼前的情景,多像电影里出现的五四游行的场面啊。悲壮,激昂,壮烈。对面学生有人不耐烦了,伸胳膊打人,脚下也有人使劲踢。我们手挽手站成一圈,抵挡着学生的进攻。耳朵里乱哄哄地充满了叫喊、怒吼和我们高唱《国际歌》的雄壮声音。

这时,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周围安静异常,大家都抬头看。芭蕾舞校三楼的一扇窗户,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了。窗口出现一个年轻英俊的芭蕾舞男演员。男演员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眉目清朗,雪白的衬衫,衣扣全部敞开,露出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胸肌。他显然经常扮演王子的角色,形象非凡,气质逼人,充满自信。他双手叉腰,立在三层楼窗口前,居高临下,兴致勃勃地俯视我们。看到我们被围攻的惨相,他突然仰起头来,发出一连串气势豪爽的哈哈大笑。笑声是那样欢快,那样愉悦,那样得意扬扬,又是那样震撼,声浪震得我们耳鼓嗡嗡作响。

这一幕可惜不是出现在芭蕾舞舞台上,不是出现在记录历史一刻的纪录片上,只是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山呼海啸,直至今天。

(三)

对联辩论只维持了短短数日。8月 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站了整整一夜,终于见到伟大领袖本人现身。他身穿草绿色军装,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在天安门城楼西侧高高的城楼上,居高临下,向我们挥手。毛泽东佩戴红卫兵袖章的一幕,宣布了红卫兵的彻底胜利。毛泽东对给他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北京师大女附中红卫兵宋彬彬说:“要武嘛!”

领袖一句话,掀起了红卫兵打人杀人的暴力狂潮。

北京师大女附中因此改名为要武中学。要武中学女红卫兵的暴力,当时在北京的中学中是出了名的。她们最早打死了自己的校长。“文革”初期,北京师大女附中打死的人是破记录的。这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情。我们学校附近的北京女三中,也是北京市重点中学。女三中的红卫兵女战士打人绝对不逊于世界上任何残忍的男性。女三中德高望重的校长就是被她们活活打死的。

为了报复工农子弟对革命对联的冷漠和反抗,红卫兵小将把周围胡同的“小偷流氓”全部抓了起来,拷打和审讯。校园里充满了小偷流氓的哀嚎声。被抓获的小偷流氓,几乎百分之百是工农子弟,或城市市民的子弟。许多被打死的小偷流氓,甚至不必通知家属,直接被卡车拉出去火化了。拉出去的尸体,无一不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红八月”堆积的尸体中,有校长,有老师,有地主、资本家等,也有周围胡同里所谓“小偷流氓”的工农子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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