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那”、“文化反哺”及其他(1)

1896年(中国光绪二十二年、日本明治二十九年)旧历三月底,清廷派遣的13名中国留学生抵达日本。这批留学生年龄从13岁到32岁不等,均经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考试选拔,是人中翘楚。这件事具有破天荒的意义,一部近2 000年的中日文化交流史从此改写:日本从留学生派遣国一下变为接受国,而中国则从留学生教育国,“沦为”派遣国。

逆转和落差

派遣留学生并非耻辱,之所以说“沦为”,是因为事件标志着两国文化地位的逆转。古代中国,文明灿烂,以印刷术、指南针、火药、穹隆建筑等自有知识产权为代表,中国对世界的影响具体而实在。“近世”(为便于比照,此处权且用日本史的术语,指江户时代,1603~1867)以来,中国对外部世界的文明辐射渐弱,崛起的西方对东方的“逆辐射”渐强。而这种西方文明自西向东的舶来,即所谓“西学东渐”,最初的重心并非后来成为西方世界(政治意义上)一部分的日本,而是中国。1549年,西班牙传教士方济各到日本传教。但他很快发现,日本的文化来自中国,日本人对中国极为崇尚,“倘使日本文化的发祥地—中国,也信奉基督教的话,日本亦必步其后尘”,于是打算离开日本,改赴中国传教。可他后来未能如愿,两年后病死于上川岛。这个在日本家喻户晓的故事表明,“不论在经济上还是思想上,西洋人都以中国为目的,日本并不怎么重要”。这当然也有交通上的原因。16世纪,西洋人从海路抵达中国,再从中国东航日本,因此,其涉足的第一块东土是中国,而非日本:如葡萄牙人于1516年抵广东,1543年抵日本种子岛;西班牙人于1575年抵中国,到日本则是1584年。就连与西方世界第一次正面碰撞的时间,中国都遥遥领先于日本:由马嘎尔尼勋爵率领的英国使团抵达广州口岸是在1793年6月,距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率4艘战舰,于江户湾叩关幕府的“黑船”来袭(1853年7月),早了整整60年。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西人争相以汉文介绍西学。据王韬在《泰西著述考》中记载,从1552年到1674年,仅“著名”传教士便有92人,他们多埋骨中土。由这些人著述的汉文著作达211种之多。可问题是,“传教士虽然不断引进近代西方文化,但是,当时的中国人却无接受之意。传教士煞费苦心用汉文写成的东西,大多数中国人亦不加理睬”。而与此同时,由于幕府实行“锁国”政策的缘故,日本社会求洋若渴,大量洋人所著西学汉籍越境东洋,以汉译训点本或日译本的形式进入了日本文人的书斋。如英人合信(Benjamin Hobson)的医学书《全体新论》于1850年在中国付梓,1857年被日本医生越智氏在日本翻印,翻印版次达10次之多。美国传教士丁匙良(W. A. P. Martin)著《万国公法》的汉译本于1864年在中国出版,翌年便被日本开成所翻印,后又增印数版,明治时期成为法学教科书。国人既漠视洋人著作的西学典籍,自然不会积极译介。第一本由中国人自己编写的介绍西洋的书籍是1847年魏源的《海国图志》,但比日本的《解体新书》晚了74年。

如此,“西洋人出版各种洋书的汉译本,目的是向中国人灌输近代文化。但是,新文化的种子在中国被埋没了,到了日本才发芽、开花”。而且,日本人并不满足于汉译本,开始自己翻译荷兰书籍,从而开创了所谓“兰学”,而“兰学”恰恰成了后来风气更盛的洋学运动之滥觞。洋学在日本大行其道,推动者并不限于民间学者,德川幕府也于1855年设立洋学所翻译西洋书籍,教授外国语文。后洋学所更名为“蕃书调所”、“洋书调所”、“开成所”等,成为东京大学前身。可以说,正是汉译西学的“翻墙”效应,形成了明治维新之前一种开明西化的氛围,对日本顺应时代潮流,开启现代化进程起到了某种发酵作用。以此为开端,中日两国在一系列重要环节上开始拉开距离,从制度文明到社会文化,从金融经济到教育民生,日本均领先于中国。差距较小者有5~10年(如外语学校、报纸的创设,电信、火车的应用等),一般相差二三十年(如文字改革运动的肇始、新式国立大学的创设及杂志的出现等),差距显著者,甚至达五六十年(如《大日本帝国宪法》的颁布、实施比《中华民国宪法》早58年,日本新货币流通比民国法币的流通要早6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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