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涯节序匆匆,不觉又是岁暮。三十年没见面也没通信的老朋友蹇长春意外来访,大喜过望。
老蹇于我,有深恩厚泽。“文革”后期,他把我从前的文章推荐给兰大校长辛安亭和哲学系主任韩学本,我因此得以从五七干校劳动队,调到兰大哲学系教书。到兰州后,我的女儿高林也得他之助,从兰大附中转到升学率高、竞争激烈、很难进入的师大附中,插班住校。师大附中离兰大很远,孩子周末才能回来,平时就把他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有时我过去,也把他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流浪父女,来去自如。常客如稀客,每受好款待。1983年“清污”运动后,我们离开了兰州,一别至今。
但,一直没写过信。我不爱写信。一般关系怕应酬,至亲好友怕作儿女语。“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甚至有信不回,疏远了很多朋友。不近人情,很坏很坏的德性,怎么骂都不过分。老蹇不怪,是谅我,也是知我。我很感激,也更尊敬。
他的女儿女婿在普林斯顿,同事高科技,很出息。他赴美探亲,他们帮他在网上查到了我家的电话和地址,陪同他和夫人一同来访。开门春风满面,继而两眼红润。双手紧握时,泪湿衣襟。仔细地看了楼上楼下的每个房间,厨房浴室甚至车库和后园。一再说,“你们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得多得多得多”,一再说,“这下我放心了”。别来沧海事,都在不言中。
告别的第二天,他到了洛杉矶。忽又回来,再见一面。临别挥毫,留下四句诗:“深憎曲学阿权胄,异域一枝聊且栖。泪眼相看难为别,此生后会渺难期。”
是时,我七十五,他七十七。
我说,相信后会有期。
他说,但愿吧。
二
蹇长春,四川人,书生而有军人风。广颡方颌,地角平阔,昂藏七尺,腹背凝挺。幼得家教,国学基本功雄厚扎实。少年到朝鲜打仗,真枪实弹血雨腥风。大学毕业后教书,从助教升到教授,在西北师范大学做系主任二十余年。任上退休,桃李满天下。其自述诗云,“也曾学剑又学书”,不是虚言。为人尊仁义,重道德。独尊白居易,不是偶然。诗接元白无愧色,著述完密有意度。其《白居易论稿》、《白居易评传》、《双银杏斋诗抄》等书,俱足传世。一楼藏书,满是眉批。字细如牛毛,短只一言,长则如小品文。寒郊瘦岛,冷月残花,旧苑荒台,雄词丽句,俱入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