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北面,是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哈萨克人骁勇善战,直到1954年,才通过谈判,和平解放。所以他们那里没有“国庆”,只有“县庆”。1964年他们隆重庆祝县庆十周年时,我正在敦煌,和研究所里十几个同事一起,应邀去做客,热闹了几天。草原上搭着大帐篷,牧民们从四处迁来,环绕大帐篷搭着许多小帐篷。在大帐篷里盛宴、歌舞、赛马摔跤,丰富多彩。1973年我在酒泉,他们筹备二十年大庆,请我去画宣传画,又去了一趟。这次是到县城,一个杂乱的小镇。到处灰蒙蒙的,气氛忧郁。机关里大都是汉人,军代表袁政委,阴沉粗暴,如太上皇。县委宣传部长木斯托发,是原先的头人,据说打枪百发百中,杀人很随便。和平解放后,当了自治县的县长,穿汉族服装,学讲汉族语言。“文革”中被打倒,成了“反革命”。进山猎得五只猞猁,剥了五张皮献给袁政委,又成了宣传部长。那次我去,他负责接待。亲自陪着我,到牧区转了一趟。
哈萨克人剽悍魁伟,肤色红黑,浓眉毛,大颧骨,高鼻深目。目光之阴沉粗暴,顾盼之王者气象,不亚于军代表袁政委,我喜欢。男女皆穿着马靴,服装头巾,多为红黑,若警戒色,桀骜不驯,我也喜欢。我同样喜欢他们的用品,皮马靴牛角刀柄、银锡壶毡布阿雅卡……都做工精细,镶嵌或刺绣着美丽的图案。而扫帚,却是一只山鹰的翅膀,毫无加工,自然天成。
阿克塞草原,不同于甘南、青海的草原,更不同于蒙古草原,谈不上“风吹草低见牛羊”。草短而稀疏,大野空阔,骑马走一整天,还像在老地方。待望见一个帐篷了,就有猛犬四五只,小牛般大,远远奔跑过来,绕着马蹄狂吠,穷凶极恶。主人热情,献奶茶毕,立即架上大铜锅,拉来一只肥羊,当面宰了剥了,卸成几大块下锅。待肉半熟,即银壶洗手,随意割食。据说这是他们最隆重的待客之道。其间天已全黑,放牧的人都回来了,悉皆彪形大汉、健壮妇人。男人席地围炉,同我们一起吃喝。女人们添酒倒茶,在背后来去。酒盛在一个大碗里,轮流喝。
通常这种场合,必有喧哗,必有大笑,必有歌。默默吃喝,有异常之感。木斯托发用哈萨克语同他们说话,我听不懂。但鉴貌辨声,也知道他们不快乐。没人理睬我,也没人正眼看我。看我都是斜睨,鹰视狼顾,目光里有一种敌意。酒愈喝愈多,眼白愈来愈红,敌意也愈来愈明显。我觉得,它正与炉火一同跳跃,同帐篷上的阴影一同跳跃,同那些在阴影里靠着的沉重步枪一同跳跃。直到一觉醒来,第二天骑在马上,还觉得太阳穴里,存留着那个跳跃。
所到之处,大抵如是。回到县招待所,许多汉族干部来玩儿,都说我此行等于玩命。说他们热情招待的是木斯托发,不是我。如果不是木斯托发带我去的,我很可能就回不来了。讲了许多故事,我越听越后怕。
后怕之余,唯有庆幸。现在身在异国,扑面征尘。世路之崎岖,人心之诡异,不异当时。而能有几个真诚的朋友,和一个温暖的家,并且仍能写作,我感激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