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这些举动不管是受下意识的驱使,是出于非自觉的自觉,还是一种典型的身心背反,我这种实际已经发生了的前蹿后拖、左移右挪的行为,都分明表达出一种“躲避”的意图,这应该是确切无疑的,但当时的王雅玲似乎根本没有理会这一切,对我的“小聪明”毫无预期性的反馈。经过四次无效的折腾后,我只好接受了与王雅玲一起并肩走在里仁街的事实,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对她充满怨恨与指责,没有怪罪她太不懂事理(实际上,不懂事理的是我),没有责备她不明白我的意图(实际上,这是一种类似神经病级别的意图,换上谁,也不会明白),我只是不愿意(实际上是不敢)以这种方式,大张旗鼓地与她几乎肩挨肩地走在里仁街上(实际上这是一种胆怯与虚伪)。如果那时去指责她,那就真该判指责者一种野蛮罪和愚蠢罪。因为当时的王雅玲整个儿分明已被笼罩在另一种气场中,接受的是另一种逻辑的支配,她的思维与魂魄似乎早已超越了凡庸的陈规与尘俗的界面。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感觉得到,她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完全由不得她。
尽管有黑暗的笼罩护卫,有夜晚所特有的那种模糊化效应,和王雅玲一起走在里仁街,我仍然感觉仿佛是走在香都巴黎的T形舞台上,走在圣保罗海岸的光天化日之中,就仿佛全世界的聚光灯都投在了里仁街上,无数双熟人的眼睛已目睹了这并行的一幕。当时,王雅玲就在我身边,仅一步之遥,或半步之隔,她年轻、漂亮,浑身散发出一种少女特有的芳香和青春独具的魅力。按理说,和这样的美少女同街而行,不离左右,那应该是一个小伙子的无上荣耀、自豪与幸福啊,但我这个神经病、变态分子却不是这样,没有带着感恩的心接纳和认可,反而是拒斥和逃避。当时和王雅玲一起走在大街上,那种本应产生的陶醉感、幸福感显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淹没了,被一种更为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取代了。一切都仿佛在惊恐与仓皇之中,我只能埋着头,眼睛直愣愣地盯住脚尖前方的路面走,根本没有勇气去环顾道路的两侧,更不敢把头抬起去放眼正前方的景色。一边走,心头一边在祈祷:快点走,快点走,毛主席保证,此时最好不要撞见人。我记得当时那种心情,就仿佛犯罪嫌疑人在犯罪现场作案似的,只想尽快了结这一切,否则就完全可能罪行败露,被人捉拿归案。
当时的情形,在今天复述出来,肯定会被认为是在杜撰或夸张,实际上,情况就有那么严重。走在大街上的我,心跳加速、魂飞魄散暂且不说,而且还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要是当时身边确有一条地缝儿,我真的想钻进去算了。
当然,紧张归紧张,也正是在那天晚上,当王雅玲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获得了一次人生中最特别,也是最难忘的体验,即使今天回想起来,也觉得神乎其神,不可思议。反正,我觉得科学和常识无法解释。这件事情,我可以向全世界的好人保证,它确是事实,并无半点虚构,也真的不是什么幻觉。当王雅玲和我并肩而行的时候,尽管我当时已经神经兮兮,魂不守舍,但我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胸脯明显的起伏,听到她一阵阵急促的呼吸。更奇怪的是,即使我与她之间至少保持有一人至两人宽的距离,我仍能感觉到——实际上,不是感觉到,而是真真切切地听到她的心跳。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呈现出一种极分明、极规则的韵律和节奏:“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其响声何止是明显,完全可以说是洪亮。我不仅能清楚听到这种极富力度的跳动声,而且能够感到这种声音传入我耳朵,并由此而激起的我耳膜的那种强烈的振动。我感觉我听到的这种“叮咚”声比医生用听诊器直接放在人胸口上听到的那种声音还要大、洪亮、有力、强劲,就仿佛她的心跳被放大器放大了若干倍,甚至一百倍、一千倍,所以,听起来洪亮无比,巨大无比。就仿佛这种声音不是从她心窝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位于我和她之间的某个空间点发出来的,是从我耳边的某个地方发出来的。我明显感觉她的心移了位,从深藏不露的心窝移到了离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最近最近的时空。我甚至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是看到那颗心在收缩、起伏、震动、跳跃,震动得非常剧烈,跳跃得极其喜悦。我听见了跳动,听见了心的跳动,这心契合了存在的节拍,应和了万有的韵律。那一刻,我不仅感觉到一颗心与另一颗心之间的那种呼应,更感觉到两颗心似乎在一颗更大的心中跳动,感受到一种共振,似宇宙般的通连。我遭遇过刹那间天地融贯的时刻,经历过心动之声响彻寰宇的时辰。从此,我知道有一种心跳可以充满所有的罅隙,有一种声音可以和宇宙的旋律完全同步。哪怕只有一次,也就够了,因为你已经获得了一回类似上帝般的证明,证明人的心可以为爱而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