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天光

吴从周

中国人吃早饭的叫法,大概数徽州最得陶潜之趣味。徽州人管吃早饭叫“吃天光”,晚饭叫“吃落昏”,碗里盛的是日出日落,比之“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还要坦荡亲昵。古代辰时申时各一餐,乃是定制,中午那顿聊作补充,故而叫做“吃点心”。徽州的风物招人,夏天曾绸缪前往,终未成行,这吃天光是怎么个吃法,也只好留着将来去考证。至于徽州的兄弟,安徽因之得名的安庆,就没有那么田园的称呼。安庆的早餐,水饺、馄饨是比较斯文的吃法。大米粥就锅贴,配一碟腌萝卜或者豇豆,乃至雪里蕻,取大米粥之滋润,腌菜之咸鲜,锅贴结一层焦脆硬壳,搭配得天衣无缝。米粥天然要油润咸鲜来搭配,譬如大观园里的鸭子

肉粥配鸡油卷儿、红稻米粥配松穰鹅油卷、碧梗粥配螃蟹小饺儿,北方的香河肉饼搭小米粥也是一绝。

更普通的吃食是烧饼。安庆管烧饼叫侉饼,因从北方传来。安庆人呼北人为“侉子”,含着轻蔑的意味。自从省府旁落合肥之后,这种不平更甚。譬如当年安徽大学堂,在华东是数一数二的大学,校长刘文典也是敢于顶撞委员长、刻薄沈从文的大师,如今只剩了一个安庆师范学院,可怜巴巴躲在郊区,好不叫人气闷。

这种北方来的烧饼在故乡用死面,坚实沉厚,传到南方,则改用发面,里面夹一层拌了葱花、咸盐的面糊,扯作长圆,抹上香油撒上芝麻,入炉膛烤至焦黄。可以单吃,也可以刷一层胡玉美的豆瓣酱,裹一根油条大嚼。发面酥软香甜,烘烘热气从烤出的气泡里蹿出来,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撒手。

似乎南京也是“侉饼”的叫法,不知道是哪边影响哪边。鲁迅年少时到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读书,“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侉饼就花生米和辣椒的吃法,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印象中无论绍兴人还是南京人都不会这么吃。大概大先生并不是一起吃。

用来做侉饼馅儿的面糊倘若少放盐,再搅入鸡蛋,则可以做一种葱油饼。舀一勺到黑亮的饼模子,入油锅炸熟,外面金黄酥脆,里面柔滑水嫩如女孩儿的小舌头,倏忽而过,再寻又不可得,简直要惆怅半晌。武汉人管吃早饭叫“过早”。《汉口竹枝词》里有句:“小家妇女学豪门,睡到辰时醒梦魂。且慢梳头先过早,粑粑油饺一齐吞。”这是清代汉口的生活,武汉人似乎历来对文章雕虫不大上心,所以记录这些风物的事,交给了一个浙江余姚人叶调元。粑粑油饺,前者噎喉,后者油腻,不知道一起吞是什么感觉,大概也只有江汉间舞得菜刀,嚼得鸭脖的泼辣女子才能有这种吃法。

武汉的四大名早点,据说是蔡林记的热干面、小桃园的瓦罐鸡汤、四季美的汤包、老通城的三鲜豆皮。这些都无缘见识,甚憾。热干面初时吃不得,觉得芝麻酱跟面条搭配实在古怪,后来尝过福建沙县的面条,又觉得热干面其实可喜。三鲜豆皮则实在是好物,绿豆与大米磨粉做成的皮子,裹上糯米与肉丁,考究的还要放虾仁、冬笋、香菇、猪肚,油煎到金黄,下口先破酥脆,即有油汁满溢,却又恰好被糯米收住,蕴而不发,外硬内柔,柔中又有洒脱,大概也只有武汉厨子想得出这种做法。几年前被一个同学领去户部巷吃螃蟹和烤生蚝,既不对季节,又不是地方,远不如路边肉饼惹人涎水。

往西入川,早餐就少了大米粥就锅贴、包子这样的醇厚。红油盖碗的小面,讲究的是在辣味里调出鲜香,红油、花椒油、酱、醋、葱、蒜,不下十数味,鸡汤冲开,佐以水烫青菜,非久居不能得其妙。

广东人吃早茶,点心精致,要有闲心去配它。广州北京路上下九一带的酒店,早上五点就有大爷大妈揣着茶叶罐子去排队,旁边是广州日报的编辑部,新出来的报纸一人一份。早茶吃的是闲情逸致,八卦一下这条街那个区的奇闻异事,骂骂不平事,一边彼此让茶。小伙计拿手推车推着水晶包、虾饺、凤爪各类吃食往来,伸手招呼就是。一壶茶可以吃到十点,口齿醇香,浑身酣畅地起身回家去。

如果要赶时间,有刚出屉的雪白肠粉,里面裹着柔滑鱼片,一条碧绿菜心,浇上鲜甜酱油,入口即化。瑶柱面也好,有时候师傅心情欢畅,面底下放上一大把吸饱汤汁的瑶柱,取箸一搅如获至宝。广东面食松软,不堪咀嚼,北方人初尝多半大摇其头。然而配上饱含鲜汁的瑶柱实在是妙极,一边在齿间寻找瑶柱的柔韧肉丝一边叹Muss es sein——非如此不可。至于小姑娘家,还可以叫一份姜撞奶或者牛奶木瓜,吃得眉开眼笑。说句题外话,广东女孩子一般不大好看(虽然客家姑娘贤惠无比,柔顺体贴,极其适合娶回家做老婆),但是一旦漂亮起来就是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妥帖,足以惊为天人。另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早餐,是云南稀豆粉,用豌豆面熬煮成粥,加一点油辣椒、葱花。豌豆面香醇,口舌慰帖,油辣椒开胃,更是门户洞开,稀里呼噜喝下去,打个嗝,舒服得打个哆嗦。

早饭是一日之始,宜温厚,提神醒脑,可为一日开个好头。面包蛋糕虽好,除非刚出炉,否则绝抵不上咸菜就热粥的饱暖幸福感。豆浆油条吗,自然不必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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