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扬
同学来访,因为要在我家过夜,觉得给我们添了麻烦,所以辛辛苦苦地从市中心坐公交车给我们抱来了一个无籽大西瓜。剖开西瓜,一阵夹杂着清凉水汽的甜香飘了出来,我忍不住赞叹道:“夏天到了啊!”夏日到来,和月季花香、泡桐花香、痱子粉气、花露水气一起散开来的,是西瓜的甜气。盛夏时节,外婆喜欢搬一把藤椅放在家门口,坐在穿堂风中打盹。蝉鸣声从绿荫中穿透过来,“知啊,知啊……”突然,卖瓜的来了,拖着板车,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瓜,还带着泥印子,显是从自家地里摘下来的。叫卖声带着侉味儿,在巷道中回荡起来,和蝉声分外合拍,并不搅人清梦。卖瓜的有小贩,但大多是农民。如果是农民,外婆和妈妈就分外有兴味,站在门口问问年成稼穑。说不定就问到了老乡,大家闲话一会儿,再挑一个瓜。卖瓜的走之前,她们半威胁半许诺地说:“你的瓜要甜啊——甜的话明天来我多买!”卖瓜的人拍着胸脯说,“包甜!不甜俺不要你的钱!”如果瓜真的甜,她们就真的会多买。盛夏的瓜便宜极了,记得瓜价曾跌到几分钱一斤。有一回我们买了几麻袋,散放在家里的一间空屋里,滚得一地都是。每天午后挑一个剖开来,全是沙瓤的。有时候年成不好,雨水多,瓜籽发白,吃起来水唧唧的,不甜。卖瓜的也显得很惭愧的样子,卖的时候讷讷辩解几句,声气不足。大人们咬一口,咂嘴说:“今年瓜不好。”我们小孩子不怕,剖半个瓜,挖开之后,舀一勺白糖放进去,“咯吱咯吱”,照样开心。
吃西瓜,我最喜欢拿一个半大不小的,剖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咔咔咔”地吃——滋味最美妙的是瓜的圆心。015 感觉小时候的夏日非常漫长,倒是从来不觉得热——虽然到晚上竹席子都是热的。午后,在地上铺一张席子,趴在上面,一手抱瓜一手翻书,挖完半个瓜,手还是干的。饱了,把瓜往旁边一推,手一松,睡着了。睡醒了还没到傍晚,自己坐起来发蒙:这到底是今天还是第二天?在没有无籽西瓜的年代,小孩子无聊,有时候拿一个小勺一点点抠瓜籽,然后,捧着一片挖得稀烂的瓜,两口就吃掉。如果不小心吞下瓜籽,睡觉的时候就会做梦,梦见从肚脐眼儿里长出了一棵瓜苗。晚饭后,家人也会齐集了吃瓜,在葡萄架子下放一个原木小方桌,搬来砧板刀具,大块切好,摆放了一桌。吃的时候要快一点,不然闻风而来的蚊子能把人的腿叮成黄瓜。桌子也得用大盆舀水冲干净,不然,第二天的某时,就会发现有一队蚂蚁正从花园的某个角落爬过来,在桌子下的地面上排成细细一队,井然有序地循着半干结的甜汁前进。
西瓜不仅可以当水果,吾乡的人们还发明了腌咸菜的吃法。西瓜皮细细削去红瓤和脆皮,如同玉板一般,可以腌制,也可以晒干,甚至可以研末入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们乡人还会在腌菜时候放入瓜肉,比如腌盐豆子。盐豆子是皖北的传统小菜,把黄豆煮熟发酵之后捂成,有点儿像豆瓣酱,但颜色是橘黄色的,口感没有豆瓣酱那么凌厉,鲜美咸香,淋上香油就更好吃了。腌盐豆子的时候放些西瓜瓤,腌出来的豆子汤汁更加温和甜美,是精致的主妇才会做的事。和先生初识,正是热天。我们经常买瓜,挑瓜的任务都是由他来完成。抱起西瓜挤一挤,或者拍一拍,就知道生熟。学校北门口的晚上有一大排水果小吃摊点,各色水果、砂锅、臭豆腐、鸭血粉丝摊吸引着许多学生。小贩们竖起亮堂堂的充电灯,人群在摊子前挨挨挤挤。我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先生穿着白T恤和沙滩裤,剃着圆圆大光头的背影,觉得很安定。我爱这俗世的趣味。有时候我们买半个瓜,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很沙很甜,高高兴兴地捧回去。还有一回,先生买了半个大瓜让我给室友带回去,美其名曰“从外围攻破,让她们都说我好话!”7月的时候,瓜价太贱了,有一回降到了2毛钱一斤,一个小瓜正好5斤,一块钱,我常拿来当饭吃。 8月的时候瓜就不好了,吃起来有点酸、有点生、有点水,就知道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
到爱尔兰之初,我们很少吃瓜。一个原因是爱尔兰人不爱吃瓜,超市只在短暂的时间里有瓜——其实这岛国哪里有什么夏天!8月份就要开始点壁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瓜太重。刚来的时候我们没有车,去最近的大超市开车也要15分钟,我们每周去一次超市,一周吃食都重得要死,哪里还有闲力气背瓜!现在还记得初来时,有一天先生忽然感叹:“好久没有在夏天吃到西瓜了!”听得我一阵心酸。后来有一次,我蹭室友的车去超市买东西,忽然看到有瓜,于是买了一个大的回去,先生吃得非常开心,我大大地发挥了谦让精神,让他吃了大半个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