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8)

书中夹着一封厚厚的信。

在信里,她以极其羞愧的语气,犹豫再三,鼓起万般勇气,隐晦地对我提起过去——过去她曾经暴戾,无法驯服内心那头困兽的时候——她这样提起,我才依稀想起来——噢,是的,好像过去她曾经脾气不好,对我很凶,的确如此。

那时的她,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一切情绪来自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并且很容易把这种对自身无能的愤怒转嫁给身边的人。她在信里对我写:

邵然,从前我这样对你,可能是因为,你是离我内心痛苦最近的一个人,所以我将所有的怨怼,都交给你。对不起。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被命运击昏了头。

……

希望你原谅我。折上信纸,我有一丝百感交集。

是的,命运的爪牙之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狼狈和无助。对于我们健全人来说,这种狼狈和无助藏在内心;对他们来说,是刻在体表。因为他们的内心,往往比普通人更强大。也就是这样,我们在分班之后,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写读书所得,写个人心事。从同一个学校,写到天各一方。想来那时候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格外沉默而古典。隔一两天就见面,但话也不多说,只是交换信件。当然,她写得多,写得长;而我写得少,写得短。毕竟,我有更多选择。对我来说,除了书本和写信之外,生活还有许多其他内容,陪伴我的也不仅仅是拐杖和板凳。对于写信,我有时候不免敷衍,好似一种同情心所驱使的责任感,仿佛不写的话,很对不起她,仿佛她的快乐建立在我的回信之上。而实际上,这也许仅仅是我在高估自己,高估同情心的价值——同情,大概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之一了。

十多年的书信往来中,当然有许多断层空白——那时我们已天各一方,被迫面对生活序列中的意外情节,措手不及;各自陷在自身际遇的沼泽里,难以抽身。

在生活逐渐露出本来面目,将我一次次打回原形之后,还没走多远的路呢,能记挂起的人和事,就越来越少了。我只能继续写给自己,写给邱天,写给更多更多的陌生人,竟然就这样写出了一条意外的谋生之路,成了一个靠码字为生的家伙。自觉或不自觉地,我听很多人的故事,旁观很多人的生活。爱与恨,荣与辱,每一则都不一样,其实又都一样。说到底,上帝创造的这个人间,是一出不断重复演出的戏剧,未免太缺乏想象力了。

生活多么无趣,但一则则无趣的生活编织在一起,才构成了生命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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