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刚残疾那几年,邱天孤僻至极,不与人说话,在我面前,她脾气坏到了极点,像一把利刃,未经生活的锈蚀,格外锋利,伤人十步以外。我们同桌,可她有时候能连续几天完全不跟我说话;有时候又突然因为一点小事,一旦周围没人,就会失控地对我大哭大叫,摔东西,狠狠掐我揪我。
我所有的文具都是坏的,都被她摔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所有人都如此内向、如此沉默,却独独对我一个人凶。
只能说——或许是从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下身,看到她如何摔得像一张破凳子一样歪斜在厕所一角——看到她当众号啕大哭的那一刻起,我内心某种内疚与同情,叫我面对她时心态格外复杂。她莫名其妙凶我,我也生气。但我生气时有选择,我可以不理她,我可以跑出去打球,和同学们玩。跑跑跳跳,也就忘了。
但她没有选择。她和我生气,她对命运发怒,但她无处可去。
那么多次,我跑出去蹦蹦跳跳,回来的时候,寂静空荡的教室,只有她无可选择地,还是坐在原地,有时候像块木头一样一个字也不说。
我便觉得极为不忍心,也就不再生气,陪她坐一会儿,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邱妈妈在过年的时候,来我们家拜年,送我很多新文具,拉拉扯扯非要塞给我压岁钱。
说起邱天,她哭得整张脸看不清五官,差一点跪在我面前,说:“小天她……脾气不好……我知道小然你性格好,人也好,我们请求你,拜托你,多多担待她……她还这么小,心里苦也不跟我们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10
我与邱天同桌将近十年,直到高二文理分班才分开。想想一生,其实没几个十年。头两个十年,日子显得那么缓慢、拖沓,连一节课都那么长,长过如今恍惚就过去了的一天。
大约是人长大了,懂了事,后来邱天渐渐不再对我凶,只是依旧少言寡语。家人又放心,又担心。她话那么少,像一只完整密封的罐子,存放着一肚子心事,安安静静放置在那儿。我知道她的爱好是看书。该是对人世多么意兴阑珊的人,才能够静心看那么多书。我受她的影响,也看一些,但不过是学学风雅,囫囵吞枣而已。
母亲对我说:“你有空儿多陪陪小天吧。”我很听话,少年时代每个寒假、暑假,我们几乎都在一起做作业。累了下棋、聊天、看电视。有时推着她去看厂里的露天电影,放些什么片子,早都记不得了。老片看得我们恹恹欲睡,在夏日燥热的夜晚,浑身都是蚊虫咬的包,散场后,我推着她慢慢走回家。
抬头,是漫天银华。星辰静静地,在夜空中安属于自己的位置,这等浩瀚而寂静,像极了万家灯火,或茫茫人海。 分班后,邱天默默离开我——就像十年前,她像一颗樱桃一样,无声地掉进了我的花园——只是在我的抽屉里,悄悄放了一本旧的苏轼词选,在扉页上写:“赠邵然: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