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记忆中,站在高处望去,厂区一片灰黑的屋顶,望不到头似的,构成了我们漫长的童年、少年。时隔已久,往事变得像那一大片灰色屋顶那样面目模糊,我却如此清楚地记得弹簧他们一家的细节——
每天早晨,弹簧都和爸妈一起蹲在门口吃面,而且永远是吃面,面里永远放蒜,嘴里那股味儿让我一直不爱和他说话。到了中午,他们家则是各人端一碗饭蹲在门口,菜搁在饭上。吃完饭,谭爸爸心满意足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再站起来去锅里舀汤喝。到了晚上,就是蹲在门口喝粥,就点儿咸菜。
我始终记得,每次经过他们家门口,一股股面香、饭菜香扑鼻而来,如果不是因为蹲着难受,又不太好意思,我也真想管他们要一碗来吃。
我问母亲:“为什么弹簧家总蹲在门口吃饭?”
她说:“家里太小,放不下桌子。”
我说:“他们家的菜可真香啊!”
母亲脸色不好看了,骂:“你个吃别人家饭香的臭小子!” 大约就靠这喷香的饭菜,弹簧到十四五岁时终于蹿了个子,瘦条儿一个。都知道他极其聪明,但极其厌学。一年四季穿长袖长裤,遮住满身瘀伤,都是给他爸打的。他父亲是个酒鬼,也是个暴徒,厂子里的群架,十有八九都有他。不管上不上班,都喝醉,醉得在车间昏睡,倒下的时候撞到了电闸,差点切掉别人的整条胳膊。
谭父被车间辞退之后,改看守大门。冷清清的工厂,看门人都是老弱病残,不过摆设而已。他爸大冬天裹着蓝军大衣在门口的小破间儿里,一把藤椅、一张硬板床,对着个饭盒儿大小的黑白小电视,一个人看相声,喝酒,值夜班。
很少回家,一回家就打儿子,也要打儿子他妈。弹簧性子硬,咬着牙受着,有时候要跟他爸对打。家里鸡飞狗跳,平常事。我经常枕着他们家摔盆砸碗的打架声音入睡,第二天看到弹簧,乌青眼圈,还是嬉皮笑脸,什么都不说。
弹簧厌学,老师已放弃管教。初中时他天天逃课,整日和外面的几帮坏小子厮混,抽烟、打台球、泡录像厅,痞子一个——明明只是十几岁的脸,却总是邪邪地笑,大冬天,单衣挂在薄薄的身躯上,佝偻着背靠在墙角抽烟,挑起眼皮来看人,像个鬼魂一样在学校周围游荡。有年寒假,我在一个不常去的篮球场打球。那儿很偏,夜里十点过的光景,四下渐渐起了大雾,不知道怎么的,打球的人们像约好似的,纷纷走了,只剩我。我远远听着一群人窸窸窣窣的步伐和碎语声,由远到近,另外一边又来了一拨儿,两股杀气像山一样夹过来。
我慌了,赶紧躲进角落的灌木丛里,气喘吁吁,蹲在那儿窥看。他们的头头儿在争执什么,一会儿,好几声清脆的玻璃瓶碎响,一句话都没有,闷不作声地,两拨儿人就干起来了。
干了一阵,才渐渐有了人声,叫喊的、骂娘的、呻吟的……在夜雾里,他们的身影就像皮影戏一般,鬼魅至极。
我手一滑,篮球朝他们滚了过去。我唯恐被发现,连篮球都不要,吓得跑回家了。 厂子太大,日子太闲,无所事事的年轻工人,结队成帮,像一个个火药桶在街上滚动。无处释放的荷尔蒙总是被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儿给点燃,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大的群架。
那天深夜,我们一家人早都睡实了,弹簧妈妈突然来敲我家的门,借酒精纱布。
我爸妈跟着去了。进了屋,见谭爸爸一头的血,一身酒气,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嘴里还在日妈捣娘地骂着什么。我们家酒精只有一小瓶,弹簧往他爸爸头上抹两下就没了。
酒精一来,他爸痛了,臭骂着起身要打人,闭着眼睛挥手就是一下,打在弹簧脑门儿上。弹簧大吼一句脏得没法说的粗话,“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按住他爸的整个鼻脸。众人也赶紧七手八脚把谭爸爸按住,有的还坐在他的手上腿上,不让他动。
谭妈妈又急又乱,翻箱倒柜地从床底下找出谭爸爸的几罐烧酒——那种乙醇兑水搞出来的火酒。弹簧拿过来,闻了一下,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取下塞子,恶狠狠地往他爸爸头上浇下去。
弹簧一边倒火酒,一边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腮帮子一阵鼓一阵凹,像含着一颗跳动不已的心脏。
我印象好深,他发狠的样子,像极了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