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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簧,理所当然地,我们都这么叫他。他也甘之如饴,在毕业纪念册上,落款就画个螺旋,权当签名。
子弟校里,他那张黑瘦黑瘦的脸,猴子似的狡黠,配上一个啼笑皆非的名字,像一个敬业而勤恳的喜剧演员,上演层出不穷的调皮捣蛋。
十来年后我见到的弹簧,和少年时一样高,没再长个儿,一身虚胖,皮肤发暗,嘴唇绛紫。大概是常年生活无规律,成天饭局、酒局给灌的。但他还是一条豪情汉子,总觉得自己是粗人,所以对我们这帮老实上学的老朋友很敬重,说话客客气气。
他已身家不薄,一路摸爬滚打,酸甜苦辣,一笑带过,呵呵地请我吃饭。我不由得扯了扯夹克外套的底边儿,以为是开豪车赴奢华饭店的阵仗,小有一丝紧张。结果他的司机只是开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帕萨特,穿过一条比车身宽不了多少的破旧小街,放下我们就走了。
小馆子在一个破旧的瓦房院子里,矮墙泛青,大水缸养了金鱼,几大盆植物层层叠叠靠着墙兀自开花。小馆子高高挂着几串大灯笼,红黄不辨,忽明忽暗,木头桌子大条凳,几桌酒客谈笑甚欢,竟颇有几番古意。
他坐下来就说:“别嫌寒碜,这儿的饭菜,比大饭店什么的好多了。我专门带你来的。”
我开涮他:“谭总,低调啊。”
他笑笑,眉宇间有了一种淡然,说:“咳,浮云啊,浮云。快别这么叫我了,我就是一弹簧,就叫我弹簧,还真喜欢这名儿,能屈能伸。真的。”
“穷过的,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不来虚的。”
他又补了一句。那晚我们一醉方休,爽口的家常菜,地道极了,吃得很开心,喝得也开心。说起往事纷纷,感慨万千,又怕矫情,于是话里吞话,有长段长段的空白。
我对他提起白杨,他呵呵呵地笑。
谁都知道弹簧情窦初开得够早,从十二岁就开始追白杨。才小学五六年级,人都还没长开,也没有在同班,都不知道他怎么看上她的。当然,几年之后白杨出落成公认的校花,足以说明弹簧眼光非凡。
十二岁的弹簧陷入初恋,晚上回家,翻开一页新的作业本纸,开始写情书。写得困了,稀里糊涂忘了撕下那一页,就合上本子,倒头大睡。第二天慌慌张张上学,把本子往书包里一塞,到了学校就立马交了上去。
于是放学前,班主任将我们全都留了下来,沉痛万分地说:“我要念一篇谭黄同学写的作文。”
老师清了清嗓子:“小白……”刚念一个开头,老师铁青的脸就绷不下去了,差点笑场。
我们拼命强忍着,不敢迸发出狂笑,忍得脸都涨红了。
弹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开始坐不住了,极为不安却又强作镇定,不时左看右看,脸色渐变,青红白紫轮番上阵,滑稽至极。
他俨然是我们少年时代的蜡笔小新,种种荒唐,死皮赖脸,成为我们多年来的笑话。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玩笑,还是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