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本谈声音变化的精彩著作,叫《大地的钟声》,作者是法国人,声称专门讨论十九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他给自己的研究对象起了个学名叫“感官文化”。在他看来,敲钟可不是一种简单的声响扩散,而是人们日常身份的一种确认,凭借钟声人们能够各自寻找出自己的位置。每天人们听着钟声作息,宗教靠钟声灌输信仰,乡民享受的是美妙频率的散播和渗透,甚至节律的紧缓能够改造人们从小培养出的听觉习惯。革命党意识到声响控制对争取民心的重要性后,就开始疯狂抢夺对钟声的垄断,他们觉得那些村民的听觉弱了,信教的敏感度也就弱了。革命是场改造听觉的运动,两拨人常常打架斗殴,传统乡民要钟声延续习惯的敲法,革命党却要把钟声换成鼓点,用革命的正宗声音压倒旧势力。于是抢钟绳、藏钥匙,直到砸钟铸铁造兵器,到处乱哄哄繁忙一片,那蓬勃的干劲无处释放,有点像中国“大跃进”里大炼钢铁般的气势。由钟声节奏凝成的乡村宁静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田间声音的消逝就像场传染病,各种替代品开始覆盖人们的听觉。媒体图像的出现变成了文字的克星,文字须凭借朗读强化印象,加深记忆。图像的介入被配制的声音充满,成为单项灌输,割断了自我主动朗读与文字的亲密关系。
说到图像带给我们的变化,《娱乐至死》的作者勾画出的是另一幅图画,尤其是电视的普及。他讲到,电视上每个镜头出现的平均时间是三点五秒,眼睛根本无法得到休息,大脑来不及思考就移向下一个画面。画面不是展示思考,而是展现瞬间印象。作者最讨厌的就是新闻播音员的口头禅“好……现在”,这句话提示你对上一个新闻的关注时间已经够长了,观看者应该转移注意力到下一个画面。再残忍的谋杀,再不可饶恕的政治错误,再可怕的地震灾难,都应该在头脑中被迅速切换。因为每段画面拼接出的一段故事,按指定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四十五秒钟,否则电视公司就会遭受亏损。很难想象,图像的丰富带来的却是思想的短路。
在课堂上,教化“声音”也是呈加速度消失的。每当给本科生上课,我总是不止一次被问到:“老师,今儿有电影看吗?”或不断被“今儿有什么好看的画片”的嘟囔声所包围,似乎没有人到课堂来是真想“听”什么的。在这种反复暗示下,你的心情马上会变得很沮丧,因为这意味着学生在积极主动地放弃思考带来的乐趣。你如果故作高深地夸夸其谈,在渴望被图像震撼的“儿童”面前就会像一个傻子。我猜想不止一位老师有这种经验,每次上课不带PPT教具,自己就会感到内疚。一旦这种心理变成常态,老师站在PPT播放的画面前就仿佛变成为一位新闻播音员,他扮演的角色犹如影像衔接的剪辑师,他不敢说或无法说他就是影像内涵的权威解释人,因为当他一站上讲台,往往就已经认定自己不过是即将上演的异彩纷呈图像的配角。长此以往,教师的尊严在画面的高速转换中一点点流失,因为画面不需要解释,学生更不需要枯燥的说理。面对经典,学生们不但喊不出来,而且也读不进去。事到如今,“儿童”终于成熟到了跑步进入另一种不假思索的“纯真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