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黄昏》第二章 海水与沙滩(14)

老师再没作声,胡友松也再没说话。他们默默在办公室里坐了十来分钟,直到放学铃声响起,胡友松才用抖抖的手,攥着老师送的那把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办公室。

胡友松不知道护士学校这三年多是怎样过来的。护士学校的日子总要比高中轻松些,功课不重,但她最怕去参观和学习实物解剖,也害怕血淋淋的外伤急救。是不是因为四岁时亲人都倒在血泊里,她受过太大的刺激,所以从小在心灵里就最怕死人,害怕血?天哪,这是注定要跟血打交道的护士学科啊!胡友松硬着头皮学下去,因为重新回到普通高中或是再改专业,在当时条件下,已属水中捞月。天下虽然道路纵横,然而命运之神却并不那么宽容,它不允许选择,甚至不允许退却。

结核病医院的名称让人听起来就有些害怕,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传染病啊!胡友松却运交华盖,偏又给她派上了。当然,她只得去,只得服从,饭碗啊,你不去奈何!从娘肚子里坠地20年,第一次领到用自己劳动换来的工资,吃到用自己汗水换来的饭,哪怕这碗饭再苦再涩,也自觉甘甜。

然而,这种自我心理安慰所产生的力量并不能持久,胡友松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动摇。这种动摇一旦流露出来,在单位里就很难得到同情和支持——我们都在干这行活儿,你却偏不喜欢,你这不是自命不凡,不愿与我们为伍吗?单位领导当然还不仅仅分析到这样的程度:这人怕艰苦工作,缺乏革命自觉性。人嘛,都应该是革命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革命要把你拧在这里,你却为何有二心?这样的人当然不能迁就,不可重用,必须改造。

胡友松一开始走向社会,参加工作,就受到“革命熔炉”的锤炼,就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天下许多人,八小时以内是不愉快的,然而八小时之外,却有温暖、有愉悦,也有欢乐,这种调节和补偿,大概总还能让人勉强把现状维持下去,胡友松倒霉的是,八小时以外的日子,甚至比八小时以内更为痛苦,更为伤心。

养母自从将她带到北京后,对她就日趋刻薄,日趋严厉。当初抱养她时,盼这小女孩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不说“望女成凤”,至少也希望她能成为个依靠,可人间的事总那么情随事迁,情随时迁。这小女孩一天天长大,果然出落得漂亮大方,聪明伶俐了,她又深怕她翅膀长硬,远走高飞,翻脸不认人。当然,老女人的心里知道这只凤凰迟早要飞,但她却不肯让她那么便宜地飞了,她要死死地拴着,狠狠地榨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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