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一、尘梦(8)

伊渡: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您眼睛毒。说说您的乡村吧。

王跃文:我尽管经常回家乡,对现在的乡村却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时的乡村。我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投映在脑子里的场景,总是我童年的乡村,那祠堂、那古树、那破屋、那野坟。我的乡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种种神秘的风俗和禁忌。路边的断梳是不能捡的,那是御风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里千万不要到老柳树下面纳凉,空了心的老柳树都是成了精的;转着旋涡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里有落水鬼会扯您的脚;而花越是漂亮越可怕,每朵花里头都有一个取人魂魄的精怪。

伊渡:您家乡花很多吗?我很喜欢花。

王跃文:我的家乡虽是山清水秀,名贵的花却并不多。倒是大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喜欢用个“花”字。什么桂花、莲花、梅花,一大堆。乡野人家有点儿闲地便种菜种橘,没有种花的习俗。山上也只在春天开一些杜鹃,糊里糊涂红一阵就过去了。春末初夏,柑橘花开的时候,四野弥漫着浓香。但乡下也没有人把那些小白花当花看,它们也是糊里糊涂飘香半个月就过去了。乡下人等待的是柑橘的果实,而不是花。

村子的某个寂寞的墙角,偶尔可见一株栀子花或茶花,似乎没人知道它们的来历。这些花便越发像《聊斋志异》里的花,要么好看而媚人,要么好看而害人。哪家闺女突然得了某种怪病,比方望着男人痴笑,比方日夜不停地唱歌,会作法的师父就断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后被砍去。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香玉》,记崂山下清宫两株花与一黄姓书生的情事。两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玉,素衣玉面,风流多情,与书生俨然夫妇;一株耐冬,名绛雪。绛雪这名字实在起得好。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也叫她绛雪。绛者红也。这女花妖一袭红衣,芳艳绝伦,却又名雪,晶莹剔透,清冷孤高,不容亵渎。她与书生虽然诗词唱和,言谈甚欢,却能终不至于淫而只是良友。有个情节很有趣,说的是黄生太想见绛雪,而绛雪却不肯现身。于是香玉便带了黄生来到耐冬花下,用手掌从下往上丈量,量到大约人的腋下处时,开始挠其枝干,结果绛雪耐不住痒痒,笑着从花树中走出来。读此情节,那怕痒的花妖又平添几分娇憨。我后来查书,知道耐冬花,就是茶花。《香玉》里记载的那株茶花高二丈,径数十围,应是千年古木,不是我们平日随处可见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挠花树的痒痒,傻乎乎地指望从花里挠出一个美女来。我现在住的地方,种有很多茶花,从冬到春,姹紫嫣红。这些茶花太多了,太热闹了。不像我乡村的茶花,开在僻静的墙角,能叫闺女思春。城里的物事,什么都显得堆砌,房子像垒积木,绿化是树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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