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文字一转,跳出了历史的轨道。马可波罗成了纸钱的发明者,他叔叔则发明出了以火药推进的大炮,而整个家庭更引入了运送及装卸货物的装配线。在前往波斯的长途旅程中,在马可指挥的船上,阔阔真对他的爱意演变成了狂恋,而他却像得了健忘症似的,一心一意专注在工作及金钱上。
此剧对马可波罗的谴责,混合了悲剧与荒谬。正当阔阔真为了爱情憔悴时,回到了威尼斯的马可,却依旧粗俗、贪财,并娶了他二十年前遗留在家乡的儿时玩伴——如今已步入中年、身形臃肿的朵娜塔。在成群贪婪、嫉妒的亲戚与食客中,二人结婚了,此时,阔阔真因为与波罗别离而发出的悲切哭声,呼应着这一切,“喝呀!干呀!大家尽量开心呀!”当忽必烈的朝臣提议说,他应该派军征服欧洲并将其纳入庞大帝国时,他忧戚地答道:“这版图已经太大了。为什么要征服西方呢?那肯定是块可悲的土地,精神贫乏,物资有限。跟这种贪心、虚伪的地方拉上关系,对我们只有害无益。征服者从被征服者那里最先得到的,是他们所有的缺点。还是让西方去自生自灭吧。”[24]
当剧终时,奥尼尔剧本上有趣地写道,一旦布幕落下,灯光亮起,一名男子即从最前方的座位站起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戴上了帽子,朝出口走去。他穿着十三世纪威尼斯人的服装,说明了他是马可波罗,“看来睡意蒙眬”。奥尼尔的剧本这么写道: ……刚刚结束的戏剧中的一个片断,在他脑中快速闪过,使他些微有些困惑,并有些不安。他似乎未察觉自己的与众不同,自在地走在人群里,完全融入了其中。到了大厅后,所有因为刚才演出而在他脸上现出的困扰神色,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嘈杂的声音,街上的光亮,立刻使他回复成原本的自己。他不耐烦地等着车子,目光随意瞄着四周人群,他双眼闪着投机的色彩,举止缓慢,带着深知自己身份与地位的尊严。他的豪华大轿车停在路边,他快速钻了进去,车门砰然关上,车子没入了车潮里。在极端舒适的状态下,马可波罗满意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25]
经由选择性强调了中国风元素,格里菲斯、庞德及奥尼尔各自修改了他们想象中的中国文化,以配合美国当代政治经济的当务之急。但是一直到了赛珍珠(Pearl Buck),才出现一种独到见解,认为对西方而言,中国最主要的特色,也许是那些最平凡、最不起眼的老百姓,也就是无以计数的农民及其家人们。赛珍珠生于1892年,较乎之前几乎所有的美国观察家,她在中国住的时间最久,对于中国这块土地及其工作的节奏知道得最多,那是因为她生于传教士家庭,长居于长江中游的安徽省。她在中国奶妈照顾下长大,与中国孩童一起读书、游戏,熟知中文。她最受欢迎的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发表于1931年,是她在中国期间完成的。书中除了回顾她年轻时期的岁月,还谈到1920年代末期国民党北伐中她个人的经历,她不愉快的婚姻,以及她发现她唯一的孩子严重低能后的伤痛——基于医学上的考量,她终身未再生育。[26]
《大地》是一本强而有力的小说,内容更是清晰流畅;或许那正是它在30年代初期销售超过一百万册的原因(随后改编的电影,更有超过两千万的观众)。尽管有来自普鲁斯特(Proust)的恭维及长篇题词,一般读者也可能以为她深以此为荣,赛珍珠小说一开场,就单刀直入,带出了简洁有力的故事:那是王龙结婚的日子。刚开始,在罩着布幔幽黑的床上张开双眼,他还想不通,这拂晓跟往常有什么不一样。房子里一片死寂,只除了穿过中堂,在他房间正对面他老父房间里,微弱又喘不过气来的咳嗽声。每天清晨,这老人的咳嗽声都是第一个听得到的声响。王龙通常都躺着聆听,直到咳嗽声逼近,他父亲房门上的木铰链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才开始动作。
但是今天清晨他可没闲着。他一跃而起,拨开布幔。这是个阴暗、泛着晕红的黎明,透过窗上破了一个小方孔,糊纸啪哒啪哒响的洞眼,他瞅见了泛着青铜色的天空,曙光微露。[27] 王龙必须到隔壁乡镇的“大房子”里,接回他的新妇,她是那房子里签有契约的家奴。这趟行程对他而言,就像到了异域一般,毫不意外地,他饱受羞辱与欺骗,但是他得到了他的女人,带她回家,占有了她:
“我的女人就在那里。这事儿得办了。”
他强悍地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至于那个女人,则匍匐在布幔一角,无声无息地铺着床。王龙粗暴地说道:
“你躺下的时候,顺便把灯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