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被贯彻(3)

“实际上,我也赞同妈妈根据自己的意愿整理‘红皮箱’。不过,我不认为妈妈下定决心要彻底毁掉哥哥的‘水死小说’计划。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算建起堤防之后也还发了几次大水的期间,她只要吩咐我把‘红皮箱’扔进河里不就行了吗?

“我呀……说几句感伤的话吧,我觉得妈妈一直爱着哥哥,她认可哥哥迟早完成一直挂念着的‘水死小说’之事是哥哥的自由。只是她意识到,哥哥自己对于爸爸所抱有的想法是错误的,而且还必须要写出来。那不就是因为妈妈……恐怕与她爱着哥哥一样……在爱着可怜的爸爸吗?妈妈认为爸爸人生中最糊涂的事,就是被那位先生的书信给弄得不正常了,就是受其影响,在战争临近结束之际,想要与那些军官干点儿什么的往事。因此,如果存在那些能够成为证据的东西的话,就要一件不留地全部销毁,对于妈妈来说,这种考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此,每当打开‘红皮箱’时就想扔掉充满那种号召的书信,这同样是理所当然的吧?开展实际行动的号召,与其说直接来自爸爸的那位先生,莫如说也是从先生在各地的崇拜者那里得到的。妈妈在很长时期内不断烧毁那些书信,是因为她觉得爸爸可怜吧。唯有那些书信的信封不是留下来很多吗?我在晾晒书籍和信函时,也读了其中一个内容,写着‘大兄在森林里的师团的’等字样、含有戏弄意味的内容。就算那种计划是事实,可真正相信了那个计划的,也许只有父亲一人,所以那个计划遗留下的,不也就只有一个人的水死之体吗?

“哥哥在小说里描述那样的计划,究竟有什么意思?妈妈这样推想,不也很正常吗?尽管如此,即使只剩下了信封,妈妈也没有扔掉。于是,我怀着遵循妈妈遗志的想法,一直守护着‘红皮箱’。”

“是啊,就像你最先说的那样,我对爸爸一直抱有幻想。 

“另一方面,妈妈期待着,期待我把与这种幻想所不同的、并不太愚蠢的爸爸写入小说里的那一天将会到来……你能说出这些来,在我来说,又是一种新的震撼啊。总之,是新的信息。”

“说是哥哥发表《万延元年的Football》(〖注〗1967年1月,大江健三郎开始在《群像》杂志连载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Football》,至当年7月结束。同年9月,由讲谈社出版同名长篇小说单行本)三年之后,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写着的‘水死小说’的、截至当时已经完成并誊写出来的部分,连同卡片一同寄过来时,妈妈要求正在京都的我‘回来读那些东西’,这是‘因为自己不太明白’……

“如果说起哥哥为什么要让妈妈看那种正在写作之中的小说,那是因为希望妈妈同意你查看她手中的‘红皮箱’,那里面存有把小说继续写下去所需要的资料。我告诉妈妈最好拒绝这个要求,妈妈随即表示,其实她自己也读了那份材料,与我的意见相同。然后,我就在回信中写了妈妈和我的一致想法。古义哥哥很快就坦率地接受了这一切,让我很吃惊,说是撤回自己有关‘红皮箱’的希望,寄来的草稿不妨烧掉。当时,妈妈高兴地说:怎么能做那种过分的事!我想放到‘红皮箱’里去,这可是时隔二十年的新内容!妈妈之所以会那么高兴,是阿亮虽然处于困难之中,却仍然创作出题为‘森林里的奇异’的音乐,在等待将其录了音的录音带送达这里之前,妈妈再也不考虑其他,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就在将到未到一年之际,哥哥却发表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我代替受到打击的妈妈刚表示抗议,哥哥就说道:无论谁读了,都会明白这是虚构的作品。就像你也知道的那样,我并未参考‘红皮箱’里的资料。作为小说的那种内容,我曾在书信里表示过,你们应该明白。我把爸爸作了讽刺画式处理,对我自己的批评也以夸张手法写得很严厉。妈妈那冷静的批判紧接其后,明显是作为精神正常之人的声音而写出来的。在整部作品中,我倒是表现了自我批评。就连这些都要否定吗?难道这不是在侵害创作自由吗?我和妈妈都感觉到,自以为成了东京人的那个小说家,已经不同于我们曾称之为古义的那个人了。于是,就出现了那么长时间的断绝关系。于是,在那期间,妈妈一直为之而苦恼。”

刚一沉默下来,妹妹便开始流淌眼泪。她用力闭上双唇,已成黑红色的脸(那也是我妈妈的习惯,没用手掌遮住流淌着泪水的脸),如同当地上了年岁的妇女之原型就在其中一般,显露出简单化了的愤怒表情。

“时隔四十年后归还的这部分古义哥哥的‘水死小说’,是以讲述‘很长时期以来,自己一直在做着这个梦’而开始的吧?然后你接着写道:至于那是把现实经历过的往事作为梦境之源,还是实际上先在梦境里见过,再将其认定为现实、重又在梦境中见到的呢,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哥哥你装什么糊涂呢?’在返回的夜间列车上读着那段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难道不就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吗?我被哥哥领去后间(〖注〗正房后面的和式房间)看父亲,还触摸过躺在被褥上的爸爸那湿漉漉的发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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