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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了,说实在的,我已完全陷入郁闷之中。就在这时,亚纱送来了晚饭。她从我的表情中觉察到所发生的事,看着我一声不响地用筷子夹送着摆放在面前的菜肴。在这期间,并不是为了表示某种怜悯,她用中立的说话方式开口说道:
“在眼睛还能看得见的期间,妈妈是那种隔上几年就要整理一次的人。每当这种时候,妈妈总像挂念着什么似的仔细整理。在看着妈妈如此这般的过程中,有时我就在想,难道书信全部消失殆尽、就只留下了信封吗?……”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妈妈如此花费时间整理,而且什么都没有了……今天傍晚,我也在考虑着一个问题,而且这可不是发牢骚啊。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切全是她的东西,比如说曾让旧美术品店和旧书店给看过,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很长时期以来,只有我执意想要好好地看看内里之物,仅此而已。而且,那个执意就是:爸爸遗留下来的、妈妈一直存放在‘红皮箱’中的重要书信以及爸爸的日记(如果有的话)之类,与我的想象之物有所关联,可以具体告诉我……或许我还可以将其与所谓‘现代史资料’对照起来。只是这么一个梦想而已。”
“难道哥哥没有想过,实际上,能够与哥哥的想象联接的线路并不存在,即使作为妈妈,也没有把徒劳无益的劳役强加给哥哥。即使最后……在各种各样的信封上,写有妈妈也很眷恋的名字,因此才留存在‘红皮箱’里……”
“在我看来,能够联接自己长年以来那个梦想的线路,就像你说的那样,一条也没有。我对此已经想通了。毋宁说,自己永远无法停止对于父亲的想象这件事本身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在爸爸活着期间,而且在‘水死小说’开首部分的事件发生之后(其实我也曾怀疑过,那个深夜里的事件本身该不是自我想象的产物吧?),即便这样,我依然做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不仅如此,我还写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妈妈所做的,就是指出那些想象全然没有任何根据并摧毁掉那一切。让已然到了这个年岁的我认知这一切的(由于我没有反证的线索),用裁判的话语来说,则是那个人的全面胜利。”
“依我来说,哥哥此前无论如何也没能觉悟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在妈妈去世后的这十年间,莫如说,我担心可能会做下对哥哥不好的事,就一直没打开‘红皮箱’。即使这样,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曾隐隐约约地看过几眼。因为,妈妈时常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取出箱里的东西之际,我总是在那旁边。不久之后,我被告知妈妈在早已不用的炉灶里把那些东西给烧掉了。关于内容,倒不是这呀那呀地告诉我,而是一看到我哪怕露出少许介意的神情,妈妈就会说,我看那也是多余之物吧。妈妈花费人生中漫长的后半辈子一直在做着的事,我认为应该是正确的。妈妈是在独自一人长期持续思考,而不是冲动之下进行决断,她每隔一段时间,就烧毁少许……
“在此之前的、哥哥小说中的爸爸,都被怪诞地夸张……或是滑稽,或是悲惨,有时也被装扮成看似英雄的人物……摇摆得都很厉害。也就是说,哥哥没有把握。我觉得,妈妈对此的反应是打碎了哥哥的幻想,却认为那对爸爸是公平的。哥哥曾表示‘由于厌恶那个人’,妈妈则回以‘我却不在那种层面上看问题,只是觉得要对死去的人公平而已,不就是这样吗?’你还记得这个反问吧?
“妈妈活着期间,就在抗议哥哥写的东西,她大概担心自己去世以后,哥哥会被卷入爸爸那些有点儿可疑的朋友的书信……那时,能够抗议的第三者也不会有了,因而想要防止哥哥夸张地表现爸爸,妈妈只是在这样思考吧。
“莫如说,我呀,现在看到哥哥失魂落魄的模样……我觉得很可怜呀……然而我再次意识到,妈妈做了正确的事。妈妈死后那搁置十年的冷却期间,也是为了让哥哥有个冷处理的时间……即便意气消沉,在哥哥这个年龄上,所谓意气消沉就是老人的冷静呀……那可不是一种不好的感觉。
“除了交给髫发子她们的那部分‘水死小说’草稿,我还读了卡片那样的东西,上面写有看见老仓屋里的年轻军官们的宴会啦,更年轻的士兵划着舢板在教哥哥掌舵啦等描述。而且,发大水那天夜晚的事情被汇集起来写在一起,不过对于哥哥来说,除此以外的情况就没能留存在记忆里了吧。大体上写得比较真实的、爸爸乘坐的舢板在洪水中被冲泄而下的情景,与古义哥哥那种风格的想象也重叠起来,比较有意思,只是没有真实感。妈妈认为那种毫无根据的展现大概会让人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