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并不需要斯多葛主义者或者一个神父来告诉他们,就能知道获得欢乐性情的关键,就是定期地怀有消极想象;他们是自己弄明白的。在我的人生阅历中,碰到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分析自己境遇的根据并不是缺乏什么,而是拥有什么,以及如果他们失去这些自己拥有的东西他们会多么想念。客观地说,他们当中许多人的生活相当不幸;然而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他们有多么幸运——因为他们还活着、还能走、还能生活在他们生活的地方,等等。如果把这些人同那些客观地说“什么都有”但却因为对所有之物全无珍视的缘故,而过得十足悲惨的人进行一番比较,那将是很有教益的。
我在前面曾经提到,有些人似乎会为他们不能从周围世界获取快乐而感到骄傲。他们似乎有这样的观点,通过拒绝从这个世界中获取快乐,他们显示出情感上的成熟:从外界事物获取快乐是幼稚的。或许他们认定,拒绝从这个世界中获取快乐很时髦,就像他们认为劳动节之后拒绝穿上白领衬衫是时尚一样;他们感觉自己是在被迫遵循时尚的法则。换句话说,拒绝从这个世界中获取快乐,就是老练的证明。
如果你问这些不满的人,他们怎么看待刚才说到的那些愉快的人——或者更糟,就是那些就玻璃杯的奇妙喋喋不休的斯多葛主义的乐观主义者——他们很可能用这种轻蔑来回应:“这样的人显然是傻子。他们不应该因为这仅有的一点点就感到满意。他们应该要更多的东西,不达目的就不罢休。”但我要争辩的是,只要改变生活观就能轻易地将满意揽入怀中,你却偏要在自我诱导的不满中生活,这才是真正的愚蠢。能够对很少的东西满意,这并不是一种失败,而是一种福分——无论如何,只要你寻求的是满意的话。如果你寻求的不是满意而是别的什么,我就会(惊讶不已地)探询:你发现的比满意更值得拥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会问,是什么东西,值得人们牺牲满意去获取?如果我们能够进行积极的想象,消极想象也就会容易起来;比如,想象我们的房子被烧毁了、老板把我们解雇了、我们变成瞎子了等等,都很容易。如果想象这样的事情有困难,可以注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坏事并且思考这些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用这样的方法来进行消极想象。或者,也可以做一些历史研究,来看看我们的祖先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生活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梦幻的世界——我们视作天经地义的事物,在祖先的生活中却是不可想象的,包括抗生素、空调、卫生纸(!)、手机、电视、橱窗、眼镜,以及一月份的新鲜水果,等等。意识到这些之后,我们会得到解脱似地叹一口气:我们幸好不是我们的祖先啊!当然,我们的子孙后代大概有一天也会同样叹一口气:幸好他们不是我们啊!
顺便说一下,消极想象的技巧,也可以反方向使用:除了想象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之外,也可以想象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坏事发生在别人身上。爱比克泰德就在他的《手册》中倡导这种“投射式想象”。他说,假定我们的仆人打破了一个杯子。我们有可能生气,这样我们的安宁就被这件事情破坏了。转移这种怒气的一个方法就是想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另外某个人身上,我们会作何感想。如果在另外某个人家里,他的仆人打破了一个杯子,我们是不大可能生气的;我们可能试图用这样的话语来使主人保持平静,“只是一个杯子,这样的事是常发生的。”爱比克泰德相信,进行投射式想象,能够使我们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坏事相对而言的无足轻重感到释然,从而阻止这些坏事搅扰我们的安宁。
到这里,一个非斯多葛主义者可能会提出以下的反对。我们已经看到,斯多葛主义者是忠告我们追求安宁的,而作为获取安宁策略的一部分,他们又忠告我们进行消极想象。这样的忠告是不是自相矛盾呢?我们设想一个斯多葛主义者应邀去参加一次野餐。当其他人在那里尽情享受时,这个斯多葛主义者会坐在那里,静静地思想野餐被破坏的各种可能性:“土豆沙拉可能是变质的,有人可能在食物里下毒;某人在玩垒球时可能会折断脚踝;也许会来一场暴风雨把大家浇成落汤鸡;也许我会被雷电击中而死于非命。”这些听起来很扫兴。但更关键的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如果进行这些想象,似乎是不可能获得安宁的。相反,他很有可能因此闷闷不乐,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