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一对看似充满朝气的年轻夫妇,丈夫在国营事业上班,妻子当幼稚园老师,也被莫名地卷入了厄运。当妻子才刚发现怀孕,两人欢天喜地准备筹钱买房子时,丈夫工作的单位却爆发了弊案,他被抓去关一年多,据猜测,很可能是在牢里遭受到非人的虐待,所以精神上完全崩溃了,最后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狱。出狱之后,他成天穿着一件破了大洞的白背心和短裤,坐在客厅一把靠近纱门的藤椅上,就着巷子泄入的天光看报,看完了,就在公寓中那条黑暗的走道上独自默默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个子非常高,颀长的背影忽而被黑暗所吞没,忽而又被吐出来,反复不休。而他的妻子总是抱着初生的男婴,来我们的房里,坐在床边哭诉打官司的过程,但他自己却从来不说,在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对妻子也不肯说,他几乎变成了哑巴。
我始终忘不了他们。这些房客如同浮萍一般聚合在公寓里,尔后又默默地朝向四方散开,但就在那八年之中,我因此见识过的人们竟超过了后来人生的总和。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包括我自己,至今都还被困在那一条黑暗的走道里,被那噩梦之兽来来回回地吞吐吸纳着,就是找不到一扇对外的窗户可以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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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下我们公寓的,大多是一些初来乍到台北城的异乡客,但他们却不是浪漫的波西米亚人,而是一群在社会经济转型之际挣扎以谋生存的、苍白而贫血的身影。我还记得第一个入住我家的房客,是一个长相俊秀的推销员,他每天穿戴上烫得笔直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一早就出门。在搬来后没几天的某个清晨,我们发现他晕倒在浴室中,口吐白沫,手脚不断抽搐着两眼往上翻,原来是癫痫症发作,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了,他连忙从瓷砖地上爬起,衬衫湿了好大一块也来不及换,便匆忙赶去上班。后来,他又陆续发作过好几次,都是在清晨,一个多月后,他就默默地搬走了,来去净是自己一个人。
又有一个房客也是在当推销员,身高一百八以上,刚从大学毕业,据说从前还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篮球校队兼柔道社长。每天他把要推销的机器放在纸箱中,绑到一台野狼125的后座,再戴上一顶有红色条纹的安全帽,噗噗噗地出门,等到晚上回来,停好机车,他再把纸箱拆下来抱回自己的房里。日复一日,早上晚上,他把同样的一个纸箱搬出又搬进,但机器却始终推销不出去,就连我们都忍不住要为他着急。等到月底该缴房租了,他便黯淡着一张脸,抱着纸箱快步地躲回自己房里。房租积欠倒还勉强说得过去,过没多久,母亲却在垃圾桶中发现一个药包,他居然得了肺结核。这下子可不得了了,非把他赶走不可,任凭谁去求情都没有用。所以最后他终究是搬走了,难堪地,垂头抱着那一台卖不出去的机器,以及一丁点可怜的家当,全都绑在机车的后座,再戴上那顶安全帽噗噗噗地走了,消失在黑夜的巷子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