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中(4)

还有一对从宜兰来的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夫妻,初中毕业,住在公寓的最后面,是房租最便宜的一间,因为那儿是防火巷搭出来的违建,空间很小,仅容得下一张双人床和布橱,就连走动的余地都没有。为了省钱,母亲索性连墙和房门都不做了,就装上一道塑胶拉帘,拉好之后再扣上一只小铜锁,权当作为隔间。而那房间几乎紧贴着后排公寓的背面,恰好正对一家烧腊店的厨房,每天从早到晚烟囱呼噜噜地响,刺鼻的油烟味渗透进来弥漫小小的房内,呛得人无法呼吸几乎流下眼泪。

那丈夫在做泥水工,皮肤晒得乌黑,眼仁严重地发黄,除此之外他的长相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晚下工回来,他浑身汗臭,低着头,也不和人打招呼,就沿走道一直往公寓无光的深处匆匆地走去。然而他的妻子H我却记得一清二楚,她的身材高挑纤细,皮肤雪白,一双眼睛又大又清亮。她整天窝在那一间充满油烟味的房内,把一岁大的女儿抱在胸前喂奶,很少走下床来。她的女儿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五官比起母亲还要细致,还要美,取名依萍,正是琼瑶小说《烟雨》中女主角的名字。

我不知道是否H的美太过奇特了,和这一间窄而霉小的破旧公寓太不协调了,其余的房客居然都瞧不起她。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公寓中也是有阶级之分的,毫无疑问,住在最后一间房的,便是最穷的人。大家总是故意在H面前大声地笑她穷,又笨,一点也不避讳,说天气这么热,H喂奶时露出来一大片白嫩的胸脯,也不把塑胶门帘拉上,就不知道是想要勾引谁;还说前两天搁在冰箱里的一块猪肉不见了,想必是被H偷吃了吧,还特地跑去H房里检查她桌上摆的是什么菜;她们又说,H老喜欢腌黄瓜,是传统的家乡菜,却不知道掺入了什么,搞得整个公寓都是一股臭酸味儿。就连我们小孩都知道可以欺负她,当她一手抱着锅碗瓢盆,一手抱着比她还要美丽的小女儿走进厨房时,我们就会立刻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大喊好臭,好臭。

但H从来不生气,也不还嘴,她讲话的声音比蚊子还要细,嗡嗡嗡的总没有人听得清。她只是睁着那一双琼瑶小说女主角才会有的美丽大眼睛,带着微微的惊惶和天真,瞅着我们,然后把女儿按在她的胸脯前,不吭一声溜回那间铁皮房内,坐在她的床上。而这一晃眼就是三十年过去了,我却仿佛还能看见H坐在那儿,她盘起左脚,右脚垂落在床边,露出了洁白修长、看不见一点毛细孔的搪瓷般的长腿。房间里的空气被夏日艳阳和烧腊店的烟囱烤得灼热,几乎快要熊熊燃烧起来,但她却仿佛冰肌玉骨不会冒汗,她只是静静地打开胸前衣服的纽扣,把黑色的乳头塞入女儿的嘴中。我一走近,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仿佛维梅尔画中的女人,而时光如梦似幻,就静止在她眼神的一瞬间。

*

我不能忘记H,或许不是不能忘记她的美丽,而是不能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残忍,那毫无道理可言的残忍。住在公寓里的人们无须串通,便自然而然结成了欺压的共犯。所以是谁说过,穷人才会帮助穷人的?在这里,穷人践踏的却是一些比自己还要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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