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中(2)

我用食物来记忆这一条成长的小街,只因胃肠才是真实且灼热的,它们不变质,也不轻易撒谎,在我体内留下了一道道温暖又短暂的欢愉,宛如一束擦过黑夜的灿烂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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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这条充满了食物和市场气息的小街,从一间黑暗的公寓搬到了更为黑暗的公寓,在一楼,母亲用木板把它隔成了十个房间,只留下中间一条走道,而两边全是夹板墙,没有所谓的通风采光,即使在白天屋内也伸手不见五指,终年累积着泥土潮湿的霉气,就和夜晚没有什么两样。

这间一楼公寓只有一扇对外的窗,却因为紧临巷道根本开不了,大概连原先的设计者也发觉不对劲了,所以特意在屋子的中央凿开一座天井,好让阳光从上方洒进来,但是也没有用,这里早就不知被谁用铁皮和木板加盖出去,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厨房。下雨天时,雨点落在厨房的铁皮屋顶上劈哩啪啦响,宛如是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雨若是下得再大一些,水便沿着天花板的缝隙涓涓流下,我们一边炒菜,一边还得要打伞。厨房的地砖上始终汪着滩水,众人踩来踩去成了泥浆,但也没有人想要去擦,反正再怎么擦也干不了。

我在这间公寓住了八年,从小学到初中几乎度过大半的成长岁月,我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它,离开这种连上厕所都是大家共用一个马桶、甚至一块肥皂的生活。在那儿仿佛没有门,也没有墙,是一个高度流动的开放空间,不管是谁都可以随意走进我最私密的生活,把埋藏在其中的污秽和崇高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毫无神圣和诗意之处,没有后退的余地,更无一点暧昧的距离可言,只有每分每秒近逼到眼前而不得不去目睹的、赤裸裸的生活真相。

然而这么多年来,我却也始终忘不了它,忘不了那暗影幢幢的空间,宛如躲在城市角落的黑洞,一座城中之城,更忘不了被它张口吞吐出来的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房客。他们是出没在第四世界的异乡人,移民者,职业不明,流动性非常高,总是住不长,有的来时不知道他的身份,去时也不曾打一声招呼,房租没有缴,便带着身边仅有的几件衣服,无声无息悄悄地消失掉了。我们还得要劳动管区的警察才能开锁,而门一打开,就看见满地全是垃圾,过期的报纸,吃光的便当盒,不要的旧衣物,全被扔在地板上,但它们却还舍不得主人似的,依依散发出那些房客身上的味道。 我常想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如今是否也找到了安定的居所?或是仍然在飘浮四方?他们多半是辗转流浪在社会边缘的人,而人生的下一站经常就是监牢。我们家房客最常见的是违反票据法和诈欺。曾经有一个中年男人,就住在厨房旁边的木板隔间里,后来登上了社会版的头条,说他是横行港台两地伪造文书骗财又骗色的累犯。报纸黑白照片中,他垂下头戴着手铐,一脸柔顺的神情,就和坐在我们公寓客厅里看电视时一模一样。也有甫出狱归来的房客说,他在狱中同寝室的牢友,竟也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客,两人一见如故,又更亲密了几分。于是一个比公寓更加幽暗的神秘世界,监牢,罪恶的孢子,竟被他们一一带了回来,像瘟疫般在这里传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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