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很像中国农村里带着一把胡琴游走的瞎子讲出来的故事。你们读过琦君散文里的回忆吗?瞎子到家里面来说故事,一天说不完,第二个晚上继续说,第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继续说……这和读小说有什么根本差别?讲过的就讲过了,不能倒回去,不能把讲过了的和后来讲的、正在讲的内容比对。唯一能把握的,就是听讲过程中留下的松散印象。
让人家这样听的故事,也就会有不一样的讲法。说故事的人会假设,前面讲的故事给听者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们记住了什么,又记错了什么。讲故事的人在这样的假设上继续讲下去。上次这个人不是死了吗?你有印象这个人死了,他就是死了。说故事的人今天又讲到他,他又做了一件事,如果是读小说,我们会翻回第三章,确定他真的死了,就认定现在他是鬼了。但说故事不一样,说故事的人要你处于不确定的怀疑里。好像他死了,不是吗?那怎么又回来了呢?是我记错了,还是他变成了鬼或者其他什么呢?故事一直在这种不确定的怀疑中听下去,就产生了前面提过的那种世界有许多可能的危险感。没法通过查看找到答案,太多事无法确定下来。
长篇故事不提供清楚的结构,只是不断地叙述,从这个时点连到那个时点。加西亚·马尔克斯滔滔不绝的叙述,就是要阻止读者动用平常读小说的习惯,一看到布恩迪亚上校又面对行刑队了,赶紧找前一次出现这个镜头是在哪里,比对两次的异同。不,他要我们就那样入迷地听下去,听得迷迷糊糊也没关系,迷离恍惚才是魔术时光应该带来的气氛。
巨大的叙事之流
巨大的叙事河流一路流下去,一直奔流入海。只有叙述终止了,我们才可以回头。你可以回头重来一次、两次,重来多少次都可以,但总是要让那歌唱下去,不然就失去这种形式的特殊意义了。沉浸在叙事之流里,答案都在你脑中,脑中对前面的故事留下什么印象,那就是了,因为这是一首叙事曲,是在时间流荡中不断变化的东西,而不是小说。
这是对我们阅读经验的挑战。你可以试试每天睡前读《百年孤独》,读到睡着。其间会有一段意识模糊的阶段,不知道读到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读进去没有,读了又似乎没读。真的就很像小孩听大人说故事,或是躲在戏台脚看歌仔戏,听听看看就不支昏睡过去了。明天戏照样接着演下去,你不能说前面那段我没看到,可不可以倒带一下?樊梨花和薛丁山第一次决斗到底是什么结果你不知道,没办法,你睡着了,睡着了就是睡着了,那个叙述时间不会回来了。你就只能从他们第二次见面时接下去,边看边猜测那第一次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这是阅读《百年孤独》最好的方法。
每天给自己一点时间,然后一直读到睡着。睡醒后不要回头,你认为睡着前读到哪里,第二天就继续读下去,再读到睡着,第三天继续读下去。这样的话,说不定三五天就可以把《百年孤独》读完一次。五个星期内,你或许可以读个十次。于是这部小说就进入了你的生命,成为你随身带着用以观察、理解世界的一面透镜,你的生命也就因而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