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出身仕宦的孩子,优越于庶民,但和公卿之家比起来,终究差了几分。父亲郁郁寡欢的神情,像唢呐吹响的一支悲伤曲子,滴滴答答,吹得三变的心一阵紧过一阵。三变盼着若有朝一日科举及第、拜相封侯,才不枉父亲的多年教诲,或许还能熨平他额间愈来愈深的纹路。
十几岁的少年,正在人生中最蓬勃的春季。再老成稳重,仍旧是孩子,活泼的天性使然,让人无法按捺下涌动的好奇。更何况,自小读书伴着行路的柳三变,已在漫长的路途中拥有了于刹那间捕捉山水之美的能力。
囿于学问藩篱毕竟枯燥,幸有闽西北的九曲东流和苍翠林木,点缀出一片桃源。滚落悬崖的飞瀑,环抱群山的流水,神剜鬼刻的奇石,红绮白练般的云霞,都是柳三变的朋侣友伴,也成了他笔下的常客。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鉴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题建宁中峰寺》
这是他为家乡名胜中峰山、中峰寺留下的诗篇,对仗工整,声韵错落,遗憾的是意境落了平凡。刚刚开始学习声律的少年,被眼前千峰万壑的壮美、梵音回响的空寂、猿腾虎跃的喧闹、竹逗清流的清新,醉得神魂颠倒,便兴致勃勃地留下了这练习之作。
小作初成,宣纸上墨迹未干,柳三变也有过片刻得意。他委实应该得意——倘若一个人,眼睛能看遍风景,心灵能绽放诗意,双手能书会写,再拥有把涌动的诗情从心中誊写到纸上的能力,何其有幸!
可是,当那一份得意和满足退潮,三变再读这首诗,总觉得如隔靴搔痒,怎么也触不到心中蠢蠢欲动的莫名思绪。笔墨里究竟少了什么,竟每每让人意犹未尽,难以晓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