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们不能单单从哲学美学的概念上,而且还要从欧洲与日本的文学作品中来考察“崇高”与“幽玄”的内涵。荷马史诗以降的欧洲文学,在自然景物的描写上,“崇高”表现为多写高耸的山峦、流泻的江河、汹涌的大海、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以壮丽雄大为特征,给人以排山倒海的巨大剧烈感和压迫感;而日本文学中的“幽玄”则多写秀丽的山峰、潺潺的流水、海岸的白浪、海滨的岸树、风中的野草、晚霞朝晖、潇潇时雨、薄云遮月、雾中看花之类,以优美秀丽、小巧、纤弱、委曲婉转、朦朦胧胧、“余情面影”为基本特征。在人事题材描写上,欧洲的“崇高”多写英雄人物九死一生的冒险传奇经历,日本文学则写多情男女,写人情的无常、恋爱的哀伤;表现在人物语言上,欧洲的“崇高”多表现为语言的挥霍,人物常常言辞铺张、滔滔不绝,富有雄辩与感染力;日本的“幽玄”的人物多是言辞含蓄,多含言外之意。在人物关系及故事情节的描写中,欧洲文学中的“崇高”充满着无限的力度、张力和冲突,是悲剧性的、刚性的;日本文学中的“幽玄”则极力减小力度,缓和张力,化解冲突,是软性的。在外显形态上,欧洲文学中的“崇高”是高高耸立着的、显性的,给人以压迫感、威慑感、恐惧感乃至痛感;日本文学中的“幽玄”是深深沉潜着的、隐性的,给人以亲切感、引诱感、吸附感。正因为如此,日本人所说的“入幽玄之境”,就是投身入、融汇于“幽玄”之中。这里的“境”也是一个来自中国的概念,“境”本身就是物境与人境的统一,是主客交融的世界。就文学艺术的场合而言,“境”就是一种艺术的、审美的氛围。“入幽玄之境”也是一种“入境”,“境”与“幽玄之境”有着艺术与美的神妙幽深,却没有“崇高”的高不可及。要言之,欧洲的“崇高”是与“美”对峙的范畴,日本的“幽玄”则是“美”的极致;欧洲的“崇高”是“高度”模式,日本的“幽玄”是“深度”模式。
总之,日本的“幽玄”是借助中国语言文化的影响而形成的一个独特的文学概念和审美范畴,具有东方文学、日本文学的显著特性,是历史上的日本人特别是日本贵族文人阶层所崇尚的优美、含蓄、委婉、间接、朦胧、幽雅、幽深、幽暗、神秘、冷寂、空灵、深远、超现实、“余情面影”等审美趣味的高度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