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捆人是犯法的。人生而自由,有尊严,有人权。我看你简直就像文革里的‘三种人’……”
我母亲眨了眨眼。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对与己无关的事情如此激动,更没想到我小小年纪就从大人那儿学了不少政治术语,虽然词不达意,但也很能上纲上线。随后,她哼了一声,试图把我扒拉开:“边儿待着去,甭跟这儿裹乱。”
这一扒拉,就把导火索给扒拉着了。我开始亢奋而动情地指责母亲,刚开始还追求义正词严的效果,后来就逻辑混乱、口不择言,以杀伤她为首要目标了。我翻旧账,说她对小时候的我也滥用过暴力,打过我;我诉新仇,说她把亲生女儿随手就扔给我,差点儿给丢了;我还戳她的痛处,说她将我和父亲抛下,跑到这边来结婚是十足地道德堕落,不仅愧对我们,同样愧对新家庭的成员。说这些话时,我既不在乎母亲新丈夫的反应,也不在乎小米的情绪。而我母亲刚开始还与我辩论,试图让我住口,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声泪俱下地指责了。与其说是我把她驳倒了,倒不如说是我那精神失常的样子将她骇住了。
不仅是我母亲,就连大个子都不再叫唤了。他双手倒扣,昂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这个出于私愤的同盟军。我母亲的新丈夫呢,此时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倒是保持了知识分子“脸皮儿薄”的可贵品质。我忍不住朝小米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那小丫头仍然不惊不惧,脸蛋绷出一团稚气的严肃,仍然瞪大了眼睛对着我们看,认真看,使劲看。我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想法:这个妹妹倒是有点与众不同的。然而此念才一闪过,我的注意力便又转回到了母亲身上。我母亲披头散发,目光渐渐失了神,问我:“我在你眼里是这样一个人,干吗还巴巴儿过来找我?”
我宣布道:“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
这话说得真是掷地有声。那一瞬间,我都惊异于自个儿的形象如此伟岸——在我母亲面前。而那天我离开时的姿态也是义无反顾的,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势。我连看都没有往回看一眼,就把母亲、她丈夫、大个子和小米全都抛在了身后。我在心里悲壮地告诉自己:杨麦,你得学会自己生活,学会独自面对世界——从现在开始。
这就是迄今为止,我对我的妹妹小米的全部记忆。而如今,我已经在北京住了十几年,基本实现了独自过活的自我要求。这其间自有悲苦,却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快意,而越到后来就越成了一种习惯。对于我来说,“人”固然免不了是一种社会动物,然而却非家庭动物;也正因如此,我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才多了一份空洞的淡然,就连女友离我而去,也没有激起我实质性的感伤。
我跟我母亲呢,虽然不至于连话都不说了,但也仅限于形式主义的交往。在逢年过节不得不打个电话的时候,我断断续续地告诉她,自己考上大学了,自己大学毕业了,自己找到工作了……母亲也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把“关系”正式落到了大学附中,她们家从江北搬到了鼓楼附近,她即将光荣退休了……我们互相的讲述并不比档案里的“履历表”更加详细。